《诗经》秦风与秦法

来源:人民法院报 2021年08月18日 12:07 

 前些日子,作为《大秦帝国》系列终章的《大秦赋》上映,该剧讲述了秦始皇嬴政在吕不韦、李斯、王翦、蒙恬等人的辅佐之下建立起中国历史上**个大一统的中央集权国家的故事。众所周知,商鞅变法的成功,为始皇帝横扫六合、一统天下的千秋霸业奠定了基础。然而,当时各国以变法为潮流,不唯有秦国商鞅变法,亦有魏国李悝、楚国吴起、齐国邹忌,等等,秦国的变法既不是最早开始的,也不是最晚开始的,却是最成功的。时势造英雄,商鞅变法之所以成功,秦民之风是一大助力。借助十五国风之一的《诗经》秦风,我们就此予以探寻。

《毛诗·大序》曰:“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诗歌作为历史上**出现的文学体裁,以其凝练简短之语言,直抒作者真挚胸臆,或哀悼、或怒斥、或赞扬。诗歌的内容不是对社会的某项制度进行理性思考而后予以修缮,而是将其与诗人的理想国进行对比,怀着“虽不能至,心向往之”的心态对其进行好恶、然否、褒贬的价值评价,民风则由此可见矣。如《国风·鄘风·相鼠》曰:“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遄死?”统治者以礼法教导民众,而自己又不予以遵守,那么民众就只好说“胡不遄死?”以表愤懑之意。

朱熹曾在《诗集传》中写道:“秦人之俗,大抵尚气概,先勇力,忘生轻死,故其见于诗如此。”提起秦人,我们的印象中便是“尚勇好武”,事实上也大抵如此,诗经中十首秦风,两首便与战争相关,即《无衣》和《小戎》。

《汉书·赵充国辛庆忌传》中对秦地这样记载:“民俗修习战备,高上勇力,鞍马骑射。故秦诗曰:‘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其风声气俗自古而然,今之歌谣慷慨,**犹存焉。”其间所提到的秦诗,便是《无衣》。“岂曰无衣,与子同袍。”跨越几千年的历史长河后,秦军气吞万里如虎的气势也是半分未减,晚清著名文学家、教育家,桐城派后期代表人物之一的吴汝纶之子吴闿生在其《诗义会通》中就做此评价:“英壮迈往,非唐人出塞诸诗所及。”

与《无衣》这般直接描写不同,《小戎》是以民众角度来描写秦军气势。《诗集传》中记载:“故其从役者之家人,先夸车甲之盛如此,而后及其私情。盖以义兴师,则虽妇人,亦知勇于赴敌而无所怨矣。”秦人尚武之精神,不仅仅体现在军中将士,更体现在民众之间。与“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此类表达哀怨、厌战情绪的诗词不同,《小戎》表达的是妇人对其夫君征战沙场的仰慕之情,《小戎》诗分三章,每一章的前六句都描写了秦军的车甲之盛,各章侧重描写又有所不同。首章侧重战车,次章侧重战马,末章侧重兵器;如“游环胁驱,阴靷鋈续。文茵畅毂,驾我骐馵。”“骐骝是中,騧骊是骖。龙盾之合,鋈以觼軜。”“蒙伐有苑,虎韔镂膺。交韔二弓,竹闭绲滕。”这样的一些词句,夸赞了秦人所向披靡的兵车、雄健有力的战马、精致美观的**。著名古文字学家、先秦文化史研究学者高亨先生在《诗经今注》中对《小戎》是这样评价的:“续序以为秦襄公发兵而征伐西戎,国人无厌战之心,妇人能表示理解。”秦人之尚武,由此可见。

秦始于商汤,继为周天子的附臣,受平王之命于西拒戎,收复失地。而后周天子式微,率兵勤王获得诸侯之位,称霸西戎。穆公死后,秦衰弱百年,期间山东各国以变法为潮流,纷纷崛起。及至孝公,得遇贤能,商君变法强国,而后经几代君主经营,终于有了始皇帝“奋六世之余烈”一统天下。纵览秦之历史,在地理上的两个走向——西出与东归,二者任选其一,都面临着战争的考验,向西有戎狄的侵袭,向东有山东各国的**,这样的环境下,秦人如何不尚武?乱世之下,唯有尚武,秦人才能拥有立国之本!同样也是尚武,带领秦人走上君临天下的道路。

但若仅以“尚武”概括秦人,则不免“只见树木,不见森林”,自然无法看到秦人礼法的一面。《毛诗序》曰:“美秦仲也。秦仲始大,有车马礼乐侍御之好焉。”秦偏居一隅,不忘平王之托,以收复西周故地为己任,世代与戎狄为敌,虽然以战争作为主旋律,但周朝的礼乐制度一直深深影响着秦人。

《车邻》一诗便反映了秦人对车舆制度、燕礼的吸收。《周礼·**》记载:“王之五路,一曰玉路……以祀;金路……以宾,同姓以封;象路……以朝,异姓以封;革路……以即戎,以封四卫;木路……以田,以封蕃国。”“有车邻邻,有马白颠。”说的是秦国第四任国君秦仲有车众多,其声邻邻然;有马众多,其中还有白颠马。此时秦仲的车虽然是五路中**的一等——木路,但依然表示出了周宣王赐予秦车舆之制。“既见君子,并坐鼓簧。今者不乐,逝者其亡。”便是对燕礼的反映;《仪礼·燕义》言曰:“上必明正道以道民,民道之而有功,然后取其什一,故上用足而下不匮也。是以上下和亲而不相怨也。”“并坐鼓簧”正是对“是以上下和亲而不相怨也”的**说明。

秦风中不仅有《车邻》对车舆燕礼的反映,亦有《驷驖》之于田狩礼、《终南》《渭阳》之于宾礼、《黄鸟》之于丧礼、《权舆》之于饮食礼。秦风中随处可见的礼乐制度,无一不表明了秦人非蛮夷戎狄之辈,礼乐达于天下,岂有不至秦之理?秦以尚武闻名于世人,因而世人不知秦亦有礼乐之制,实乃秦之憾事。

万历元年,张居正上《请稽查章奏随事考成以修实政疏》,言:“天下之事,不难于立法,而难于法之必行。”山东诸国皆在变法,唯独秦人一统天下,何以?

世人皆知军令如山,令出必从,却不知法令如山,法之必行。各国朝令夕改,视变法为玩笑,全然不顾律法之威严。齐威王一纸《许民**令》,将谤木立于城头,许众人抨击时政,大小官员皆置于万民监视之下,吏治清明如此。可惜在齐威王死后,《许民**令》化作一堆废纸,谤木愈变愈高,竟变成高不可攀、白玉雕刻的华表,乃至后世“**”化作了恶意攻击的代名词。而秦人尚武,妇孺老少皆知军令不可违,民众纵使不知法令何物,亦将其当作军令遵守,法之必行由此得以实现。王安石在《商鞅》一诗中写道:“自古驱民在信诚,一言为重百金轻。今人未可非商鞅,商鞅能令政必行。”法之必行仅靠商君徙木立信一诺千金又怎能达到?亚里士多德在《政治学》一文中指出,法律应当得到普遍遵守。秦人尚武崇军,知军令如山,法令亦同军令,军令如山不可违,秦人把法令看作军令并予以服从,如此,何患法之不行?

春秋时期的重要军事著作之一《司马法》曰:“国虽大,好战必亡。”秦人唯尚武,则与西方戎狄何异。若无礼乐之教化,秦人之尚武又与穷兵黩武何异。秦人尚武的背后,隐藏的是礼乐对秦人的教化,暗含的是秦人的功利主义。一个人的特点,是在他的生活环境以及成长过程中形成的,部族也是同理。在秦早期的历史发展中,由于地处西陲与戎狄连年征战,自然也吸收了一些戎狄的文化——重实用。在恶劣的生存环境下,秦人更关注与生存息息相关、于生活生产战争有利的东西,因而就有文如“秦与戎狄同俗,有虎狼之心,贪戾好利而无信”“秦国之俗,贪狼强力,寡义而趋利”作出对秦的评价。而同样,作为周天子的附臣,秦同样也吸收了礼乐文化。当礼乐文化与功利主义发生碰撞,就会产生一系列奇妙的化学反应;正所谓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礼乐文化其后所代表的是优渥的生存环境、充足的生活资料,这与功利主义所追求的目标不谋而合,因而秦人对礼乐的追求,甚于山东诸国。在这样的环境下,法令自然也有它本身的历史局限性,法令让民众追求的不是良善、不是正义,而是让民众追求的是爵位、是俸禄。但,量体裁衣,适合自己的才是**的,用这种手段去引领民众遵守法令,也不失为一种有效路径。商君的法令引导秦人在战时杀敌立功,争取功名爵禄,乃至达到了“闻战而相贺”的地步,如此,法之必行又何难?

前有礼乐为引,后有尚武所推,于是,秦人变法,秦法必行。

( 冯浩 何志祥 作者单位:中国矿业大学法学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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