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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著名小说散文双栖作家郭文斌

西吉文学网 2008年11月26日 09:11 西吉县文联

    郭文斌,1966年生于宁夏西吉县,先后就读于固原师范、宁夏教育学院中文系、鲁迅文学院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青年文学》、《钟山》、《长城》、《天涯》、《雨花》、《北京文学》、《上海文学》、《作家》等刊发表作品近二百余万字。作品先后多次被《小说选刊》、《新华文摘》、《小说月报》、《作品 与争鸣》、《中华文学选刊》、《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等刊选载,被收入多种选本,被中央电视台选播,著有散文集《空信封》、《点灯时分》、小说集《大年》。2005年6月小说选刊主办在京召开《大年》研讨会。散文《永远的堡子》获第二届冰心散文奖。电视片《西部娃》获第二届国家金童奖。电视散文《塬上的风》获中央电视台电视诗歌散文展播二等奖。短篇《大年》获宁夏第七次文艺评奖一等奖。《腊月,怀念一种花》被收进中国散文学会编选的《中国百年经典散文》。《中国当代散文发展史略》有其散文创作和贾平凹、张承志和刘亮程比较论。《中国现代西部文学史》有其文学创作和汪曾祺、废名比较论。现任银川市文联主席,宁夏作协副主席,银川市作协主席,《黄河文学》主编,中国作协会员。

银川市文联主席   西吉县文联名誉主席   郭文斌

作品要目

一、小说
1、 《水随天去》:原发《天涯》2004年6期。
2、 《大年》:原发《钟山》2004年第2期,《小说选刊》2004年5月下半月转载,《作品与争鸣》2004年5月号转载,10期继续争鸣。《文艺报》、《文学报》等媒体评介。入围《文艺报》推介榜。选入2004年《小说选刊》杂志社选编的《2004中国年度短篇小说》(漓江出版社出版);选入中国作协创研部选编的《2004年中国短篇小说精选》(雷达主编,胡平选编,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选入中国小说学会选编的《2004中国短篇小说年选》(洪治纲编选,花城出版社出版);选入《2004年争鸣小说精选》(红孩选编,长江文艺出版出版)等多家全国性年选本。
3、 《开花的牙》:原发《六盘山 》2000年1期,《小说选刊》2000年5期转载,选入2000年《小说选刊》杂志社选编的《2000中国年度短篇小说》(漓江出版社出版)。
4、 《剪刀》:原发《上海文学》2004年12期。《小说精选》2004年12期选载。选入人民文学出版社选编的《二十一世纪年度小说选2004短篇卷》。
5、 《三年》:原发《雨花》2002年11期,选入中国作协创研部选编的《2002年中国短篇小说精选》(雷达主编,胡平选编,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
6、 《雨水》:原发《长城》2003年5期,《小说月服》2003年12期转载,《新华文摘》2004年2月下半月转载,选入中国作协创研部选编的《2004年中国短篇小说精选》(雷达主编,胡平选编,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选入陈思和主编的《新世纪编年文选2003年短篇小说》(何向阳主编,山东画报出版社出版)。
7、 《呼吸》:发《人民文学》2000年12期。
8、 《玉米》:发《雪莲》2003年2期。
9、 《开春》:发《中国作家》2002年5期。
10、 《瑜珈》:发《雨花》2005年1期。
11、 《小城故事:之一》:原发《创作》2002年4期,《小说选刊》 2002年12期转载。
12、 《小城故事:之二》:原发《朔方》2000年12期,《短篇小说选刊》2001年2期转载。
13、 《小城故事:之三》:发《北京文学》2004年2期。
14、 《爱情故事》:原发《朔方》2002年5、6合期,《短篇小说选刊》2002年7期转载。
15、 《秘密》:原发《西南军事文学》6期,《小说月报》2004年2期转载。
16、 《甜根》:发《青年文学》2004年1期。郭文斌

大   年

    郭文斌

    父亲挑水回来,明明和亮亮已经把炉子生着,把茶罐架上了。父亲笑着在他们每个人的头上抚了一下。明明说,今年早点写,争取到中午写完。亮亮说,中午晚了。明明说,对,中午以前。父亲说,那你们就赶快准备纸墨。明明和亮亮齐声说了一句戏词:高台已筑就,单等东南风。惹得父亲笑起来。父亲看了一眼后炕,他们果然已经把要准备的都准备好了。炕桌上放着碟子,碟子里倒了墨汁,墨汁里泡着毛笔,大红纸也裁好了。父亲说,明明和亮亮到底是长大了,今年的字就你 们写吧。明明搓搓手,笑笑;亮亮挠挠耳朵,笑笑。父亲说,那样的话,爹就单等着过年了。明明说我们明年开写字课。父亲说晚了,我像你们这么大时,都拿毛笔给人写状子了。明明说那时没有钢笔嘛。父亲说也有,可是你爷爷不让用。亮亮说那么现在呢,现在老师咋让用?父亲说现在的人都图个快么。父亲见明明和亮亮站在地上不停地搓手,就让他们先到炕上暖着。可是明明和亮亮都说他们不冻。说着,明明给炉子里添了一块木炭。亮亮歪了头撅着嘴从炉眼里往进吹气,吹得木炭叭叭响。父亲看着,心里涌起一股温暖。就给明明说,就按你们的意思,今年我们过个早年。明明说可是你还没有喝茶呢。父亲说等开了再喝。亮亮就虎地一下跳到炕上,压了纸的天头,等父亲开写。父亲提起毛笔,一时记不起对联。明明说: “天增日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父亲欣赏地看了明明一眼,明明的脸上是一句话:把这算什么,小事一桩。父亲开写。明明和亮亮跟着毛笔念:天,增,日,月,人,增,寿。

    几乎在父亲毛笔离纸的同时,明明已经把对联接过,顺墙放到地上。从明明能记事起,全村的对联都是父亲写,年三十写一整天,直写到天麻麻黑,还写不完。一些活忙不过来,母亲就嚷,父亲一不耐烦,就吵起来。让他们感到扫兴不说,更重要的是,把半个子年都给占去了。别人家都在吃年饭了,他们才忙着贴对联,请三代。今年明明和亮亮决定早早地动手,争取正儿八经地过个年。

    明明接过“春满乾坤福满门”往地上放时,亮亮抢先说:“向阳门几春藏在,积善之家庆有余。”明明大笑,然后纠正说是“门第”,不是“门几”。亮亮说就是“门几”么。明明说,“门第”。亮亮说,“门几”。这时,父亲已经把“第”写在纸上。明明说你看是哪个字。亮亮说我说的就是这个字。父亲笑笑说,你们二人都对,是亮亮没有把字咬清楚。明明说“常”也念成“藏”了。父亲说亮亮也出息了,去年写的对联,今年还记着,上学肯定是个好学生。明明说亮 亮还记下哪一句?亮亮想了想说,还有“三阳开泰从几(第)起”。明明问,下一句呢?亮亮咬了嘴唇想,没有想起来。是个啥呢?刚才还记着呢。明明说算了吧,刚才还记着呢,咋就这时记不起来了。亮亮说就是么,刚才还记着呢,都怪腊月八吃了糊心饭。明明说那是封建迷信,咱们都吃了,可是我咋能记着呢?亮亮说那你说是啥?“五福临门自天来”。明明拨算盘珠子似的飞快地说。可是亮亮还是从“自天来”跟上了。明明暗暗吃惊亮亮的记性。这时,父亲哎哟了一声,提了笔看着对联。明明就知道父亲把字写错了。看时,父亲果然把“在”写成了“来”。明明念了一遍“向阳门第春常来”。说,可以的。父亲没有肯定,也没有反对,又看了一会儿,说,通是通,可是别扭。明明 说只要通了就行。父亲说,不行,别人看了要笑话的,尤其是你舅舅。明明说我舅舅说今年不来,堆堆要来呢。说着,拿了对联去地上放了。父亲说堆堆也识字呢。亮亮说要不重写吧。父亲说那不白白地把一绺纸浪费了。亮亮说要不等一会给别人家。父亲说,那不行,怎么能把一个错对联给别人家呢,亮亮你这点不好,说着,写下“积”字。亮亮说那就给瓜(傻)子家,反正他家没人去。不想父亲陡地停了笔,定了神看亮亮。明明知道父亲生气了,忙说,我给我妈说了,今年过年咱们争取不吵嘴。明明的提醒见了效,父亲把刚才端得很硬的架子放下来,一边写“善”字,一边给亮亮说,正因为是瓜子家,就更不能给他们,知道吗?明明和亮亮不知道,却屈从地点了点头。父亲说,只有小人才欺负瓜子,知道吗?明明和亮亮又点了点头。明明说亮亮年一过就长大了。父亲说我说的小人,不是没长大的人,而是那种品德不好的人,有些人即使活到一百岁,也是小人,知道吗?明明看见亮亮的脸色一时转不过来,就接着刚才的话题说,堆堆肯定不看,堆堆只爱耍枪。明明说这话时,父亲的笔落在“家”字上。父亲好象没有听到明明说的话,而在端详那几个字,在里面寻找什么似的。明明和亮亮突然觉得这对联不单单是对联。就不再多说话,只是默默地配合着父亲,父亲写完一个字,亮亮把纸往前拽一下,写完一个字,把纸往前拽一下。写最后一个字时,明明已经右手把天头拿在手里,左手等着地角了。

    茶开了。明明迅速提起茶罐,悄悄地倒在茶杯里。他想等再开一罐,倒在一起再叫父亲喝。可是父亲却像长着后眼似的,把手伸到后面来。明明就把一块馍馍塞在父亲手里,可是父亲长时间地不肯接受。明明无奈,只好把茶杯给父亲。父亲接过茶杯,手里的毛笔果然就停下来。父亲放下毛笔,直起腰喝了一口茶。父亲的茶罐很小,一罐茶完全可以一口喝完,可是父亲却把它喝成了马拉松,好象端在手里的不是一杯茶,而是长江黄河。明明和亮亮就急得抓耳挠腮。

 

    姑父,起来了吗?是忙生的声音。他们已经来了!明明急得差点要尿裤了。忙生一来,地生就会来,地生一来,免生肯定跟着,兔生之后还有新院,得院。等等。而他们一来,父亲就会放下自家的给他们写。等给他们写完,天就黑了。父亲果然放下自家的,给忙生写。忙生把裁好的对联往炕桌上一放,让明明和亮亮压着,他自己则坐在茶炉旁边吹火喝茶:把人忙的,连吃口馍馍的时间都没有。说着,一连往炉子里架了三块木炭,噗噗噗几下把火吹旺。父亲让亮亮去厨房里看馍馍熟了没有,给忙生端些。亮亮奇怪,平时忙生来时,父亲从来不让吃让喝的,今天怎么就客气起来了。到厨房里,母亲正把锅盖揭开,一锅的白面馒头气腾腾地冲他笑。亮亮的口水都要下来了。伸手拿时,被母亲挡住。母亲说灶爷前还没有献呢,大门上还没有泼散呢。说着,向碟子里抓了三个,放在锅后面。亮亮说灶爷还没有贴上呢。母亲说贴不贴心里要有呢。亮亮想,灶爷本来是一张纸么,怎么能在心里有呢。接着,母亲拿起一个馒头掐了几小块,让亮亮去大门上泼散。曾听母亲说过年时有许多无家可归的游神野鬼会凑到村里来,怪可怜的,就给他们散一些,毕竟在过年嘛。这样想时,亮亮觉得五花八门的游神野鬼像队伍一样排在大门口。亮亮把手里的馍馍又往小里分了一下,反手向门两边扔去。然后迅速地跑回厨房。母亲正把馒头往簸箕里拾。亮亮向母亲脸上看了一下,母亲就拿了一个小些的给亮亮。亮亮掌在手里看着,一时不忍心下口,直到口水把嘴皮打湿。母亲说你怎么不吃,一年到头了。亮亮说一年到头了,你也吃一个吧。母亲说我的肚子里现在全是馒头气。母亲又问,明明呢?亮亮才记起自己是父亲差来端馒头的,就压低声音给母亲说,忙生来了。母亲问,领改娃着吗?亮亮说没有。说着,拾了几个馒头让亮亮端过去。亮亮想不通母亲为什么和父亲一样开舍。说,等下一锅吧,下一锅黑面的出来再端吧。母亲说要端就端白面的么,过年呢,咋能给人家端黑面的呢?亮亮说那就拾几个小些的吧。母亲说说不定人家不吃呢,端去吧。亮亮就只好端去。亮亮一面向忙生跟前走,一面向忙生脸上看着。亮亮看见忙生子两眼放了一下光,就像是村长家的拖拉机发动着了,嗵嗵嗵地在亮亮心里响。接着亮亮看到忙生的脸上全是嘴,至少有一百张。亮亮还没有把馒头放到炕头上,忙生就伸手抓了一个,左看看,右看看,说姑父你明年怕是要发财了,你看这面起的,向你开口笑呢。父亲说,借你吉言。明明闻声回过头来,见亮亮的目光在忙生手上定着。就说亮亮该你压纸了。

    亮亮的心里痛了一下,忙生开口了。亮亮说,爹 你 今早也没有吃呢,明明你也没有吃呢。亮亮想,他一共端了三个馒头,如果父亲和明明一人拿一个,碟子里就没有了,忙生再想吃,也没有了。可是父亲却不肯放下笔。忙生就要把那个馒头吃完时,亮亮出去了一下。然后进来说,我听见你们改娃喊你呢。忙生说,是吗,我咋没有听见。亮亮说家里当然听不见。忙生说,你去给他说,就说我在这里呢。亮亮说我说了,可是今天吹的是南风,他听不见。忙生就出去看。忙生刚一出去,亮亮就给明明说,快吃快吃,娘一共蒸了三十个白面馒头,你再不吃,过一会就没有你的了。明明觉得亮亮说得有道理,给父亲说,爹吃些再写吧。父亲说你们先吃吧。这时,亮亮已经把碟子里剩下的那个馒头擎在父亲面前了。可是父亲并没有表现出他想象的那样高兴,反而说,你们这样不好,大过年的,怎么能把碟子腾空呢?亮亮说还没有过呢,明天才过呢。父亲有点生气地说,把纸压好。

    忙生又回来了,说亮亮这碎松咋哄人呢。亮亮说谁哄你了?忙生说改娃还在睡觉呢。亮亮说我明明听见他喊你呢么。忙生就盯了亮亮看,直看得眼珠子就要爆出来。父亲又停下笔,狠狠地看亮亮。明明见状,说我也听见谁喊你了,如果不是改娃,就是别人。说着,替亮亮压了纸,同时偷偷地捅了亮亮一下。亮亮会意,从父亲的视野中走开。亮亮很气,真想把碟子端走,可又不敢。无奈,就盯了忙生看。可忙生却像没有那么回事似的,继续吹火喝茶。这让亮亮不可忍受。亮亮把嘴皮松了一下,放出些声音来,希望忙生能够招茬。不想忙生的耳朵像驴毛塞着似的。更气人的是,忙生竟然端起碟子,去了厨房里。亮亮跟着。嘴皮又松开一些,你是寻着吃来了么,还写啥对联呢。可是忙生还是没有听见。忙生到了厨房里,给母亲说,姑娘,年做好了么。母亲说好了。忙生揭起衣服下摆,捉虱子似的从腰里掏出五角钱给母亲,我提前来把你看一下,初一我就不来了,我和别人走不到一块。母亲推让着,不拿那五角钱。亮亮对忙生的印象一下子改正过来,同时在心里为母亲急着,你就拿上么,怎么不拿呢。母亲硬是不拿。忙生就生气了,你不拿这五角钱,就是看不起侄儿么。母亲说,你个碎松胡说个啥呢。如果你看得起侄儿,就拿上,现在侄儿没有多的,等将来侄儿日子过好了......母亲说好着呢,和过去比起来,现在好着呢,这五角钱你拿回去,就当我给改娃的,让他上学买本子吧。忙生说本子有呢,上次扶贫队送来的还没用完呢。亮亮想,忙生怎么不把那五角钱给他呢,他替母亲拿着不是一样吗?可是忙生坚持着要母亲把那五角钱拿上。最后忙生竟然无礼到自己动手揭起母亲的上衣襟子,把那五角钱装在母亲棉袄口袋里。忙生把手抽出来,手里的钱没有了。可是亮亮总觉得那钱没有到母亲身上,而是被忙生耍了一个魔术给变回去了。亮亮再看母亲时,母亲已经伸手抹眼泪了。不知为何,亮亮的眼晴也潮起来。亮亮过去拉了母亲的手,母亲把亮亮抱起来。忙生说等年过完,我来接姑娘到我那里去浪。母亲说你知道,这家里离不开人,闲了我自己会来的。说着放下亮亮,往碟子里抓了三个白面馒头,三个黑面馒头,让忙生端回去。亮亮想,五角钱就买六个馒头,忙生也太会算帐了。可是忙生却无论如何不拿。母亲说这不是我给你的,是给你媳妇和改娃的。最后,忙生从头上摘下破暖帽,拿出帽里子,往里面放了一个白面的,一个黑面的,一拧,提在手里。母亲拿起另外四个,坚持让忙生装上,可是忙生却无论如何不装了。门外有人喊碎爷爷。忙生一下子把那两个馒头塞进棉袄里,估摸着来人进了屋,才从厨房里出去。

    人越来越多,屋里坐不下了,就蹲在房台子上。父亲让明明把旱烟放到院里,把火炉也端到院里。今天没有功夫招呼你们啊。大家说你把毛笔招呼好就行。一个远房孙子说,爷爷把年写红了。父亲就笑。另一个说,爷爷你也到过手的时候了,不然,你这一百年,谁还能提得起笔啊。父亲说村里的大学生多着呢。大家说现在的大学生,哪个能往红纸上写字。父亲就很得意,写得更加起劲。好象大家的好日子就在他的笔头上,点金是金,点银是银。

    写成的对联房地上放不下了,房墙上挂不下了,明明就放到院里。不多时,就是一院的红。明明能够感觉得到,满院的春和福像刚开的锅一样热气腾腾,像白面馒头一样在霭霭雾气里时隐时现。大家看着满院红彤彤的对联抽烟,说笑,明明和亮亮幸福得简直要爆炸了。

    常生等了一会儿,院里的对联迟迟不干,就拿了对联到炉子上烤。大家就笑,你这么急,咋还没有把孙子抱上。常生说我给你们腾地方呢。大家说怕是急着回去给媳妇烧锅呢。常生说烧锅咋了?烧锅又不犯法。常生烤好一对,折了。烤好一对,折了。一边说乘太阳好,赶快贴上,不然天一冷,糨子还没有抹到墙上呢就冻住了。经他这么一说,有人也跟了烤。院里十分整齐的对联就显出参差来,让明明和亮亮觉得可惜不说,心里更加急起来。明明和亮亮心里的急传到手上,给父亲按着对联天头的亮亮明显用了劲,让父亲不得不加快速度,否则那字就要身首两处。而明明往往还等不到父亲把最后一个笔划写完就把对联从父亲手里夺走。

 

    人们陆续把对联拿走,家里渐渐安静下来。父亲放下笔,坐在炕头抽烟,抽得十分狠,就像是一头渴急了的牛一猛子扎进泉里喝水。抽了一会儿,父亲问谁家的对联还没有写。明明斜了眼晴算了算,说全写完了。父亲说现在干啥呢?亮亮说别人家的都贴好了。亮亮说这话时,明明跑到院里把火炉抱进屋内,又架了几块炭,埋了头拼命吹火,屁股一撅一撅的,里面像是安了一百个马达。不一会就吹开了一罐茶。亮亮往茶罐里添水时,父亲说行了,有一杯行了,叫你娘在小锅里弄些面来,把糨子打上。明明哎了一声,一丈子跳到门外,很快端来一个小锅。明明打糨子时,亮亮已经拿了老刃子站在凳子上刮门上的旧对联。亮亮刮得十分卖力,小身子一屈一伸,有种披荆斩棘的豪迈气概。明明见状,加大了吹火的马力,两腮都快要鼓破了。父亲说,小心把你吹炸了。明明没有理父亲,吹得更加狠命,不一会就吹得水吧嗒嗒响起来。明明就拿了筷子哗哗哗地搅,把锅里的面水搅成几千个向心圆。

    明明把糨子打成,亮亮已经把几个门框刮完,把炕桌放在地上,把对联翻过放在炕桌上,手里执着一个老笤帚,不停地倒着步子,随时出击的样子。明明把锅端到地上,看了一眼亮亮,哈地一声笑起来。亮亮的头上脸上全是灰尘。明明突然止了笑,抱了亮亮的头噗噗地吹,把亮亮吹成一个**。硝烟尚未散尽,亮亮已经把老笤帚伸进锅里,蘸了糨子往对联上抹。明明找了新笤帚,夹在胳膊下,两手提了抹好的对联到大门上。父亲见状,把一摞对联搭在肩上,端了锅提了炕桌跟了出去。据说对联要从大门开始向里贴才吉利。父亲从明明手里接过“天增日月 人增寿”和新笤帚,左手拿了“天”,按在门框上边,右手里的笤帚搭在“增”子上往下一扫,“天增日月人增寿”就乖乖地趴在门框上。明明一下子觉得右边的这个门框有意思起来。接着,父亲又把“春满乾坤福满门”贴在左边的门框上。整个门洞哗地一下红了起来。明明看了看父亲的脸,父亲的脸红彤彤的。看亮亮的脸,亮亮的脸也是红彤彤的。明明想,这也许就是年的颜色吧。

   

    贴好对联,父亲让明明和亮亮帮母亲抬一桶水,他收拾供桌。明明和亮亮把水抬来,父亲又让他们赶快洗脸准备上坟。明明和亮亮就倒了盆水在院里洗。明明和亮亮比任何一天都洗得认真,一副陈年旧帐一起算的架势,一副不从脸上揭下一层皮绝不罢休的架势。明明甚至连脖子都洗了。平时明明洗脸总是洗个脸面子,脖子那儿,耳根那儿总是黑着。洗完脸,亮亮问,现在可以穿新衣服了吗?明明想了想说,可以把上身穿上,裤子穿上磕头时就跪脏了。亮亮说我不跪不就行了。明明说怎么能不跪呢?我们请爷爷去呢,怎么能不跪呢?亮亮说爷爷是个死的,跪不跪又有啥关系呢?明明说谁说爷爷是个死的?亮亮说不是死的还是活的不成?明明说当然是活的。亮亮说你哄瓜子去,是个活的我咋看不见。明明说你当然看不见。亮亮说难道你就能看见?明明说那当然。亮亮说你再别吹牛了,你还长着个驴眼不成。明明本来要说一句什么话,却被一声炮响炸断了。明明喊父亲快点,别人都到坟上了。说着,一跃到西屋里,帮父亲收拾好纸钱香裱,奠酒奠茶。

    明明父子出门时,山上已经布满了人。大大小小的炮在山上开花,庄稼一样。明明说快点走,不然太爷叫三爷爷家请去了。亮亮说请去就请去么,还少吃些咱们的献饭。明明说我说你是个瓜蛋,太爷哪一年把咱们的献饭吃了?还不是都进了你的嘴。亮亮说既然不吃咱们的献饭,那谁请去都一样么。明明把黑眼仁转到上眼皮上,瞪了亮亮一眼,说,这哪里是无产阶级的话,这分明是资产阶级阶级的话么。明明说这话时,亮亮已经掏出一个炮拿在手里端详,明明说的什么,他根本没有听见。明明也很快忘了他们刚才讨论的话题,凑到亮亮面前,用目光抚摸着炮捻,用目光把炮捻点燃,倾听那一声脆响。

    太爷的坟院到了。父亲在太爷的脚下跪了,明明和亮亮跟着跪了。太阳懒洋洋地照着。有风,父亲把上衣襟子揭起,在里面点了火,捧在手里。明明把一页黄裱折成条状,接了火,再把纸钱点燃。亮亮急着点燃一根香去放炮,明明喊了一声亮亮,头还没有磕呢。可是亮亮不理他。而父亲也没有让亮亮回来磕头的意思,任由亮亮去放炮。在父亲和明明磕头的时候,亮亮把炮点响了。亮亮高兴得就像一个响了的炮。明明看了看父亲,父亲也很高兴。明明在想亮亮没有向太爷磕头,父亲怎么不呵责,反而如此开心?

    到了爷爷的坟上,明明有一种到了家里的感觉,觉得亲切、温暖。明明差不多把盘子里的纸钱全拿出来。父亲看了明明一眼,分出三分之一,把其余的重新放进盘子里。明明觉得父亲拿了一个橡皮擦子在他心里擦了一下,把他本来的一些想法给更正了,他心里的某一处就留下了涂改的痕迹,让他不快。可是这一页很快就被亮亮的炮声翻过去了。

    最后是大爷爷。明明就把所有的香裱和纸钱拿出来。可父亲仍让留着点。明明问还留着干啥?父亲没有说话,只是点火。明明就只好留下一份。出了坟院,父亲并没有回家,而是向另一个方向走去。走了一程,明明终于明白,父亲是去乱人坟。父亲每年都要去乱人坟,他怎么就给忘了呢?

 

    回来,母亲已经把西屋打扫干净了。父亲站在供桌前点香行礼。明明和亮亮跟在后面。大红纸三代(家神牌位)坐在桌子后边的正中央。前面的红木香炉里已经燃了木香,木香挑着米粒那么大的一星暗红,暗红上面浮着一缕青烟,袅袅娜娜的,宛若从天上挂下来的一条小溪。左右两边的红木香筒里插满了木香,像是两个黑喇叭花,又像是两支就要出发的队伍。香炉前面已经摆好了献饭。献饭当然是最好吃的东西做的,是明明和亮亮平时望想不到的。但是现在明明和亮亮却一点没有生出馋来。献饭左前是一叠纸钱,右前是一个蜡台,上面已经插了蜂蜡。黄黄的蜂蜡顶着一朵狗尾巴花一样的火苗,让明明觉得爷爷如果不在那支香烟上,就在这烛火苗上。

    点完香,明明和亮亮一齐找母亲要新衣服。穿戴一毕,二人竟不知道接下来要干什么。就从东屋到西屋,从西屋到东屋地跑。天色暗了下来,院里像是泊着一层水。新衣服发出的光在院里留下一道道弧线,就像鱼从水里划过,明明能够听到鱼从水里划过时哗哗的响声。亮亮跟在明明身后跑着,有点莫名其妙。但他没有理由不这样做,他想明明之所以要这么跑,肯定有他的道理。明明在西屋停下来。亮亮也在西屋停下来,影子一样。坐在炕头上抽烟的父亲微笑着看了他们一眼,没有说话,只是看了他们一眼,一脸的年。桌子上的蜂蜡轻轻地响着,像是谁在小声的咳嗽;炕头的炉火哗哗飚着,映红了父亲的脸膛。

    那个美啊。

    母亲喊明明端饭。明明噢地叫了一声,飞出屋去;亮亮也噢地叫了一声,飞出屋去。母亲正把筷子伸到锅里往出捞长面。明明和亮亮的目光跟着母亲手里的筷子划出水面,上,上,上,然后落在碗里,前折一下,后折一下,再前折一下,最后停在鸡蛋臊子上面。明明问母亲,现在可以端了吗?母亲说先去泼散吧。明明这才看见母亲早已把散饭舀好了。明明飞到大门口把散饭泼出去。大概泼出去的散饭还没有落地,明明已经站到厨房地下。声音先进去:现在可以端了吧。母亲说先去献了。明明又端了一碗在供桌上献了。这才给父亲端去。父亲说等你娘来了一块吃。明明就到厨房里去叫母亲。母亲说我正忙呢,你们先吃吧。明明一把拽了母亲的后襟子,把母亲拽到西屋里。母亲说我刚才把些馍馍渣子吃了。父亲说年三十么,一块吃吧。父亲说这话时,明明端了一碗饭给母亲,母亲不好意思地接过,看了看,给父亲说,我给你拨 一些吧,我吃不完这些。父亲说你就吃吧。明明和亮亮跟上说你就吃吧。说着,一人端起一碗长面,预备赛跑似地等父亲和母亲动筷子。

    父亲和母亲刚把筷子插进碗里,明明和亮亮的第一口饭已经下肚。亮亮把第一口吃完,一边往嘴里喂饭,一边看了明明一眼。天哪,明明的第二口已经下肚,正在准备第三口了。明明的嘴真大啊,比牛还大。亮亮再看时,明明碗里已经只剩下些汤了。亮亮急得头上直冒汗。母亲看见明明碗里没了饭,就放下碗到厨房里给明明下饭。明明这才意识到自己来得太快了,红了脸说,娘你吃,我自己去下。母亲说你不会下,我去。不想第二碗明明却吃得非常非常慢,就像是丈量面的长度。等亮亮把第二碗吃完,明明还在一根一根往嘴里吸。

 

    吃完饭,父亲开始分年。当父亲把墙柜上锁着糖果的抽屉拉开的时候,明明和亮亮的眼晴同时变成探照灯。父亲手里的糖纸被点燃,啪啪地响着。包在其中的水果糖开始溶化。刹时间整个屋子就被糖的味道充满。父亲开始分类。把核桃归到核桃里,把枣归到枣里,把水果糖归到水果糖里。然后凝神计算。明明和亮亮就觉得父亲的眉头上有一个仓库。等明年一定给你们每人一百个。父亲说着,把糖果分成五堆。其中三堆少两堆多。明明和亮亮知道,多的两堆是他们的,少的三堆一堆是爷爷奶奶的,一堆是母亲的,一堆是父亲的。明明先把爷爷奶奶的献了,然后把母亲的拿到厨房里。亮亮跟着。母亲说我就不要了,你和亮亮分了吧。明明说一年到头了,你就吃一个吧。亮亮说,对,一年到头了你就吃一个吧。说着,明明给母亲剥了一个水果糖,硬往嘴里喂。母亲躲着,我又不是没吃过。亮亮抹了一下口水说,娘你就吃一个吧。母亲看了亮亮一眼,就张开嘴接受了明明手里的那枚水果糖。亮亮的心里一喜,口水终于流了下来。母亲看见,弯下腰去给亮亮擦。一边擦着,一边把嘴里的水果糖咬成两半,一半给明明,一半给亮亮。明明和亮亮不接受。母亲说娘吃糖牙疼呢,再说我已经噙了半天了,都已经甜到心上去了。可是明明和亮亮还是不要。这时,父亲喊明明。明明一边答应着,一边揭起母亲的衣服下摆,把糖果装给母亲,然后跑出厨房。母亲看着,眼晴就潮了。

    今年父亲给明明和亮亮每人分了三十个糖果,分别是十枚枣,十颗水果糖,十个核桃。明明和亮亮翻来覆去地数着。从未有过的感觉到数数的美好。他们本来已经把糖果装进兜里,可是等上那么一会会,又掏出来数。如此反复了差不多一百遍。他们只有在这样不停地数着时才感到心里踏实,才觉得这些糖果是真实的,就像它们随时可能乘他们不注意飞走似的。突然,明明发现父亲看着他。明明的脸一下子红起来。给你留得太少了,明天拜年时不够散。明明不知自己为什么要说这句话。父亲说差不多了。亮亮说地生媳妇又生了一个,明天地生肯定会抱上他来挣核桃的。明明说还有新院媳妇,也生了一个。父亲说这不要紧,生的生着,老的老着。添一个小的,就去一个老的,总数不变。父亲的话让明明的心里开了一个窍,大大减轻了他心里的负担。看来谁家娃娃多谁家就占便宜,亮亮说,让娘给咱们多多地生些。父亲就笑起来,笑得像核桃一样。亮亮接着说我们明天一早就去拜年,不然一迟,有些人家都散完了。明明说那不太丢人了。亮亮说那有啥丢人的。父亲说看来明明已经长出息了,亮亮你要跟着明明学。拜年是要早些,但不要一心想着挣核桃,那样即使挣来的核桃也是坏瓤子。亮亮想,核桃就是个核桃么,怎么是个坏瓤子呢?明明说明年过年时专门买些小核桃,这样就够散了。亮亮说把糖也买成小的,最好买成豆豆糖。豆豆糖怎么能够给人散,明明笑笑说,关键是爹的辈份太大了,一庄的人不是把爹叫太爷,就是叫爷,都要来给爹拜年。亮亮说,那好么,爹就多盛些头。明明说头又不能当饭吃。亮亮说头怎么不能当饭吃,如果我们不要把猪交了,今天晚上就可以吃猪头。明明看见父亲的神情暗了一下。忙把自己的糖掏出一个,剥了纸,给父亲。明明把糖给父亲时有些舍不得。这样自己就只剩下八个了,就比亮亮少一个了。年还没有过呢,就只剩八个糖。这让明明无法接受。不想父亲却说他不爱吃糖。明明的心里就出了一口气。亮亮说那就吃个核桃吧,说着要给父亲砸核桃。父亲说他也不爱吃核桃。明明说那就吃个枣子吧。明明想,是给父亲呢又不是别人,怎么能有舍不得的想法呢?这样想时,明明从自己兜里往出掏枣子时就不那么吝啬了。明明很大方地把枣子给父亲。可是父亲照样说他不爱吃枣子。明明无法把属于自己的糖果散给父亲,就到院里打了几块炭,放在炉子里,给父亲炖茶。到厨房里舀水时,明明问母亲家里还有白糖吗?母亲问要白糖干啥。明明说用一点。母亲犹豫了一下,大概是想正是年三十,终于决定取给明明。可是明明突然改变了主意,复又到西屋里拿了父亲的茶罐,用勺子往茶罐里舀了两勺子糖,然后把糖袋还给母亲。母亲才知道明明是什么意思,心里生出许多感动来。明明想,这次父亲再也推辞不掉了,等他知道,糖已经化在水里。给父亲炖好茶,明明和亮亮每人剥了一个水果糖,含在嘴里,跑在当院站下。明明问亮亮甜吗?亮亮说,甜。明明问在哪里甜?亮亮说在嘴里甜。亮亮问你在哪里甜?明明说我在心尖尖上甜。亮亮问怎么个甜?明明说就像糖一样甜。明明问亮亮怎么个甜。亮亮说我就像日他妈一样甜。

   

    夜色落下来时,一家人坐在炕上给灯笼贴窗花。明明要贴“喜鹊戏梅”、“五谷丰登”和“百鸟朝凤”。可是亮亮不喜欢,亮亮挑的全是猫狗兔。明明说把个猫狗兔么有个啥看头呢。亮亮说我就觉着猫狗兔心疼(可爱)。父亲说把你们两人挑的各样贴一些。说着,亮亮已经把挑好的猫狗兔贴在父亲裁好的白纸上,然后再把白纸往灯笼上贴,不想给贴反了。父亲说贴窗花的那面应该在里面。亮亮说在里面人怎么能看得见?父亲说灯一打就看见了。亮亮说灯还日能。明明说灯就是光明么。

    把油灯放在里面,灯笼一下子变成一个家。坐在里面的油灯像是家里的一个什么人,没有它在里面时,灯笼是死的,它一到里面,灯笼就活了。明明和亮亮把灯笼挂到院里的铁丝上,仰了头定定地看。灯光一打,喜鹊就真在梅上叫起来,把明明的心都叫碎了。而猫狗兔则像是刚刚睡醒,要往亮亮怀里扑。一丝风吹过来,灯花晃了起来。就在明明和亮亮着急时,灯花又稳了下来,像是谁在暗中扶了一把。就有许多感动从明明和亮亮的心里升起。在灯笼蛋黄色的光晕里,明明发现,整个院子也活了起来,有一种淡淡的娘的味道。明明和亮亮在院里东看看,西看 看,每个窗格里都贴着窗花,每个门上都贴着门神,门神顶头粘着折成三角形的黄裱,父亲说门画没有贴黄裱之前是一张画,贴上黄裱就是神了。现在,每个门上都贴着门神,让明明觉得满院都是神的眼晴在看着他,随便一伸手就能抓到一大把。

    明明叫亮亮去外面。家家门上都是“天增日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家家门墙上都是“出门见喜”,“出门见喜”的下边钉着一个用红纸折的香炉儿,里面插着木香。明明和亮亮挨着家门看了一遍,最后在村头的一个麦场里停下来。明明似乎有些累,一屁股坐在场墙上。亮亮说把裤子弄脏了。明明像触了电似的站起来。可是明明的腿有些软,就往起提了提裤管蹲在场墙上。亮亮见明明蹲了,也蹲了。亮亮不知道明明蹲在这里干啥,却不好意思问,他想明明蹲在这里肯定有他的理由。明明说,多美啊。亮亮才知道明明蹲在这里是为了看美。亮亮把眼睛睁成铜锣,也没看出什么美来,可是他不得不随着明明说,真美啊。不想一说话,嘴里的水果糖掉了。亮亮腾地一下跳到地上寻起来。明明问亮亮咋了。亮亮打着哭腔说,我的糖掉了。明明说你是七十(岁)了还是八十了,怎么就敞门子着呢?亮亮说,都怪你,我说了这么多话它都没有出来,就一说“美啊”它就出来了。亮亮在地上摸了半天,终于把糖摸到手,可是糖上面已经粘了土。亮亮说,我们回家吧,到坐夜的时候了。明明说回就回吧。到了巷口,明明突然站住。亮亮问明明咋了。明明说你看。亮亮顺着明明指的看去,就看到了小巷的腰身处有两排红米,一直红到小巷的尽头,像是两排悄悄睁着的眼晴,像是谁身上的两排纽扣,又像是两列伏在暗处的队伍。明明问亮亮,你说它们像啥?亮亮说像解放军。明明说不对。亮亮问,那么你说像啥?明明说像太爷。亮亮再看时,果然就像太爷。亮亮说那太爷就是解放军?明明说太爷是解放军,那么敌人呢?亮亮说敌人就是太太吧。说得明明哈哈大笑起来,你个傻瓜蛋,敌人怎么就是太太呢?

 

    太爷我给你拜年。环环一进门就跪在地上给父亲磕了一个头。环环平时总和明明亮亮在一起,天天见父亲,今天一来就给父亲磕头,让人觉得可笑的。可是环环磕得十分庄严。环环给父亲磕了头,又去厨房里给母亲磕。父亲把糖果拿在手里,喊环环,可是环环却像没听见似的。环环肯定听见着呢,明明想,环环真是志气。环环家比他们还穷,平时上学时,他总是偷偷地给环环拿一个馍馍,可是好多次都给不到环环手里。环环给母亲磕了头。母亲掏出糖果给环环,不想环环却一死不要。母亲就掰开环环的手把一个核桃一个糖硬塞给环环。自己怎么没有想起来给娘磕头呢,或者去给环环娘磕头?出乎明明和亮亮意料的是环环竟然要给他们磕头。碎爷,我给你拜年。环环都把一个头磕在地上了,明明才回过神来。明明一把把环环抱起,说你个松咋胡来呢。环环说你是大辈么。明明说咱们哥们,啥大辈不大辈的。住口!父亲说大辈就是大辈,怎么能是哥们。在学校,你们是同学;回家,就是爷爷孙子。说着,父亲要给环环糖果。环环说我太太给过了。父亲说你太太是你太太的,我是我的。可是环环却再也不肯伸出手。父亲问环环爹干啥着呢。环环说睡觉着呢。父亲说大年三十怎么能够睡觉呢。你去告诉他,叫他起来糊灯笼。说着,让明明和亮亮拿了些窗花过去。明明和亮亮到了环环家,同样趴在地上要给环环爹磕头。环环爹惊得一骨碌从炕上滚下来,一手提起明明,一手提起亮亮。你们咋胡来呢,这不是让我遭罪么,哪有大辈给小辈磕头的呢。明明和亮亮才知道还有这一说。可是他们每年都给小郭老师磕头,如果按辈份,小郭老师是他们的重孙子,比环环爹还小一辈。可是父亲不但没有阻止他,反而每年让他们先去给他拜年。明明掏出兜里的窗花说,我爹让你起来糊灯笼哩。环环爹说,他老人家还有心思糊灯笼?要啥没啥的,还糊个啥灯笼。明明和亮亮回去,父亲问,环环爹真在睡觉?明明说真在睡觉。父亲说把窗花给他了?明明说给了。可是他肯定不会糊的,他说还哪里有心思糊灯笼,要啥没啥的,还糊个啥灯笼哩。父亲说你和亮亮去取他们的灯笼,我们糊,一个年轻人,也太没有精神了。明明和亮亮出门时,又被父亲叫住。父亲说叫你娘给包上几个馒头。因为是给自己最好的伙伴家,亮亮这次表现得倒是很大方的。

    明明和亮亮到环环家时,环环爹果然又睡下了。明明说我爹叫你把灯笼给他,他给你糊。环环爹就虎地从炕上翻起来,眼晴潮潮地说,这是五爷打我呢。说着,眼里噙了泪。惹得环环娘和环环也抹眼泪。明明把几个馒头放在炕头。环环爹就定定地盯了明明和亮亮看。看得明明和亮亮心里直发悚。他们担心环环爹会突然向他们扑过来。好在环环爹马上收起了目光,十分和气地说,明明你能不能给侄子帮个忙?明明说那还用说。环环爹说,你回去给五爷说,就说我早已把灯笼糊好了,正和环环娘唱《华亭相会》呢。明明不明白环环爹的意思,却分明觉得自己接受了一个无比光荣的任务,决心再加一些令人高兴的事情,说给父亲。

 

    交过夜时,有人喊着去庙里。明明和亮亮问父亲去不去,父亲说去就去吧。明明说,我看这神还是不灵,去年给它戏也唱了,愿也还了,谁想今年它却连一点雨都不下。父亲笑了笑,没有说话。亮亮说去吧去吧,去庙里很欢的。父亲说欢就去吧。明明和亮亮就洗了手脸提了灯笼拿了香裱去叫环环。一出大门,明明和亮亮的眼晴猛的一亮,一庄的灯笼在动,就像在梦里一样。环环家的院顶头也亮了,看来环环爹真的把灯笼糊好了。明明在门外喊环环去庙里。环环爹说去去去,替我给土地老人家磕个头。环环问,关圣呢?环环爹说也磕一个吧。明明说九天圣母呢?环环爹说见神就磕。环环说一下子捎带这么多头,怎么捎得动。

    庙在几个村子中央的沟台上。远远地就看见,那边的天被灯光映得透亮。一出庄,只见四面山上的灯笼都往沟台上涌,明明和亮亮的眼前是一个灯笼组成的巨大的锅。不知为何,明明的心里涌起了感动。环环问,今年喜神在哪一方?明明向四面天上看了看,说,在西方。亮亮说你还日能,你咋知道在西方?明明说西山里今年考上了两个大学生,那还不是说明喜神在西方。亮亮又向西方看了看,觉得西边的天真比其它几方的天要亮。可是亮亮马上反驳说,爹说喜神到处转着呢,它专往那些善人家的房上落。喜神落在谁家房上,谁家就要出状元,说不定今年就落在咱们房上。明明说那是封建迷信。亮亮让环环说是不是封建迷信。环环笑了笑,说,小心,到沟边上了。

    庙墙上已是一片红。还是那些老对联。什么“山门不锁白云封,古寺无灯明月照”“金炉不断千年火,玉盏常明万载灯”“ 志在春秋功在汉,心同日月意同天”一类。红红的对联让明明他们觉得眼前的庙不是庙,而是一个新郎。

    明明和环环还没有把头磕完,亮亮已从香炉里拔出一根香,到外面去放炮:看一下今年是个响炮么还是哑炮。亮亮点着炮,看见明明和环环捂着耳朵,就倏地上前,一把把明明和环环的耳朵掰开,日你姐,就听着个响声,你们还把耳朵捂住,这不等于白放了。明明和环环觉得明明说得有道理,就把耳朵放开,同时往远里跳了一下。是个响炮。三人的心里都乐开了花,好象把一年的日子都点响了似的,好象把雨都点下来了似的,好象把白面镘头都从地底下点出来似的,好象......哎呀,这把人美日巴了,是个响炮。明明说。亮亮说小心把你个松给美晕了。明明说还有么,再放一个。亮亮说还要留着开门呢。明明说再放一个吧,开门又没人听。亮亮说咋没人听,门听呢。说话间,对面山上传来几声炮响。亮亮说他们放了,等于我们放着呢。明明想想也对,炮又不像核桃枣,只要一响就是大家的。

 

    一觉醒来,院里的灯笼还亮着,明明的心里痛了一下,做了一件对不起人的事似的。明明飞身下炕,扑到灯笼下面。灯里的油已经着下去了一半。我竟然睡了半盏油的时间。我怎么就给睡着了呢?灯笼该是多么伤心啊。明明决定守着灯笼。明明把父亲的红泥小火炉抱到房台子上,在上面架了些炭,一个人坐在房台子上守着灯笼。不觉间,身边坐了一个人,一看,是亮亮。他说你怎么不去睡觉呢?亮亮说,三十晚上睡觉太可惜了。

    鸡叫头次时,明明和亮亮张罗着开门。明明含了一嘴蒜,亮亮拿了一个鞭炮。明明猛地开开大门,把蒜喷出去,嘴里大声念,过新年开新门,过新年开新门。说着,亮亮的炮就响了。奇怪的是,炮刚一响,父亲就从大门里进来,后面跟着花花。亮亮说爹咋这么巧。明明说爹是新年的爹么。父亲笑笑,一边往进走一边问明明还有红纸吗。明明说没有了。父亲怔了怔,向厨房走去。明明和亮亮没有想到父亲会把厨房门上的对联剥下来。明明和亮亮心里痛着,看父亲把剥下来的对联夹到胳膊下,到西屋里拿了糨子和笤帚,向大门外走去。明明和亮亮跟着。父亲到瓜子家的门上停下来。亮亮要说话,父亲做了个手势,明明就捂了亮亮的嘴。原来瓜子家门上没有贴对联。没有贴对联的门看上去不像个门,就像个死人一样。亮亮悄声问明明,瓜子家大门上咋不贴对联呢?明明说大概是他们不想过年。亮亮说胡说着呢,谁还不想过年呢。明明说一定是他们家买不起红纸。明明和亮亮给父亲帮忙把对联贴好。回家时,明明想,父亲是啥时候出去的呢?

   

    天亮了,明明和亮亮出去,看见天也过着年,地也过着年,山也过着年,树也过着年。年像一个大面包一样,把人都香懵了。二人一口气跑到对面山头。站在山头朝下看,村子静静地躺在村子里,就像一个睡着的年。明明说到咱家的阳坡地里看看吧。亮亮说看就看看吧。二人又一口气跑到阳坡地里。明明问好吗?亮亮说好。明明说你听,地下面好象有人在说话呢。亮亮倾了身子听了半天,什么也没有听出来,可他不愿意表现出没有听出来的样子,说,真的,就像是爹和娘在拉闲呢。亮亮的话把明明震了一下,他觉得地下面有人说话只是一种感觉,而亮亮却把它说得这样具体,这很让他感到意外。这时,亮亮提议“接地线”。明明说接就接吧。说着掏出家伙来。亮亮的尿都出来了,明明说我们写个字吧。亮亮问写啥呢?明明说就写你心里最想说的话。亮亮想了半天,也没有想出最想说的话。明明想了想,也没有想出最想说的话,就说,那就写个“年”字吧。亮亮说那就写个“年”字吧。二人就写。尿水洒在地里,被黄土吸收,发出滋滋滋的声音,让明明和亮亮体会到了一种贡献的舒畅。收笔,二人同时往后退了一下,端详着他们的杰作。明明问亮亮面前的两个“年”字像啥。亮亮没有看出来,让明明说。明明说你说它们像不像一对兄弟?

    没有等亮亮回答,明明又说咱们去戏台上看看吧。亮亮说看就看看吧。二人又向戏台跑去。戏台当然也过着年。二人蹲在戏台下,仰首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戏台。然后又蹲在戏台上,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村子。一家两家的烟囱里开始冒出烟来,如同一根根大白菜,又像是刚刚睡醒的村子在打哈欠。亮亮说我们回家吧,明明说回就回吧。

    回到家里,母亲在扫院。刷,刷,刷。初一早上的母亲是多么好啊。明明要从母亲手里往过接扫帚,母亲说你们去耍吧。亮亮说娘你也耍吧。惹得母亲笑起来。母亲说娘还耍啥呢。亮亮说我们跳房子吧。娘的脸上掠过一层光彩,说,好,等娘扫完了我们就跳。明明说我还没有见过你跳房子呢。亮亮说我也没有见过。母亲说,娘小时跳房子总是赢。明明和亮亮就想象着母亲小时跳房子的样子。接着,亮亮就要在院里画房子格。明明一把拉住亮亮说,把院弄脏了,要跳我们到大门上去跳吧。亮亮说大门上有啥跳头,别人看见,肯定也要来,大过年的,应该自家人关起门来跳--我们还是打牌吧。明明说,对,就打牌吧。二人就帮母亲快快地收拾了院子,把母亲连推带搡地弄到西屋里。父亲已经把火生着了。炭烟弥漫在屋子里,有一种湿湿的年的味道。明明到厨房里给父亲端了些馒头,然后和亮亮上炕坐定。怎么分家呢?亮亮说我和爹吧。明明说那就我和娘。亮亮说赢啥呢?明明说就赢核桃枣吧。亮亮想了一下,反正是自家人,核桃枣就核桃枣。就打起来。大红被子在他们腿上绵绵地苫着,花花在他们身边静静地卧着,炭在炉子里啪啪地响着,木香在供桌上袅袅地飘着,火炕在屁股下暖暖地烙着,牌在四人手里你一张我一张地揭着,不怕输,赢也无所谓,只是这么一张一张地揭,一张一张地出。那个美啊,真能把人美死。

    谁想就在这时,常生来拜年。亮亮气得差点骂起来。常生给父亲磕了头,又给母亲磕。亮亮心想,你就磕一个行了,把你的个头磕上一百个也不能当馒头吃。常生走了,父亲说快去给你三爷爷磕头,最好抢在常生前面,最迟也要跟上他们。母亲说这常生也扇得太早了。父亲说他辈份最小,早些也应该。明明说再早也不能天不亮就来。父亲说还不快去。明明和亮亮就极不情愿地下炕,去给三爷爷拜年。

 

    常生一进三爷爷家的门就说,三太爷你咋还活着呢?不想三爷爷不但没有恼,反而乐哈哈地说,就是,又要费你一个头。常生点完香,趴在地上磕头时,屁股上挨了两脚。挨这两脚时常生正把第二个头往地上磕,就是说整个身体正在往前下方送,往前下方送的身体再加上这两脚,情景就十分美妙。直听嘭的一声,常生子的头重重地磕在地上。回头,明明和亮亮已经跳到院里。明明骂,常生我日你妈,我三爷爷又没有吃你们家的,不靠你们家养活,不靠你娘暖被窝,你盼着他死干啥?骂得常生哈哈哈笑起来。三爷爷更是笑得栽跟打斗的。栽跟打斗的三爷爷让常生子坐了,给他散烟。明明接着骂,把你个没良心的东西,农业社时,今天没米了你来找我三爷爷,明天没盐了你来找我三爷爷,庄里人谁不说,没有我三爷爷,你现在怕还在你爹的腿肚子上转筋着呢,你还以为是你的能耐,就能摸到你妈肚子里。这些话是明明从三婶和常生媳妇骂仗时听来的,觉得很美,可是一直没有机会用,不想今天机会来了。还有更美的,明明正要用,不想后脖上麻了一下。是新院。明明回头,院里又进来一茬人。让明明没有想到的是,他们一进门就异口同声地说,三太爷你咋还活着呢。这让明明犯了难,一个常生他还可以对付,人一多,他不知去踢谁的屁股还是骂谁的娘了。明明急得在大门上哭起来。亮亮说,娘说过年不能哭的。明明说,娘也说过年不能说“死”的,可是他们一个劲地说。亮亮说我们去告爹。

    爹不在。娘正在后院的牛圈里给牛拌料,一听,笑得拨浪鼓一样。娘说他们是给你三爷爷说吉利话呢。明明说明明在咒呢还说吉利话呢。娘说他们这样说你三爷爷才高兴呢。亮亮你咋还活着呢沙。明明把嘴搭在亮亮的脸上说。慌得母亲忙捂了明明的嘴。这让明明很纳闷。你不是说这样说人才高兴吗?母亲说,给那些老年人你这样说意思是说他们寿命长,他们才高兴,对娃娃可千万不能这么说,这么说就是咒人家了。亮亮就跳起来踢了明明一脚,又一脚。明明很大方地笑笑,显出愿意接受这两脚的样子。被人咒了就咋了?亮亮问。母亲说也不咋。亮亮说这么说我们是把常生错骂了?娘说新年头上是不能骂人的。亮亮说可是我们已经骂了。娘说不知不为错,以后不要骂就行了。亮亮问,如果骂了呢?娘说骂了有罪呢。亮亮问,有多大的罪呢?娘说这要看你骂了什么话。亮亮说明明要日人家常生的妈,这有多大的罪呢?娘就笑得捂了肚子。亮亮一边给娘拍着背子,一边问,那么过年要说啥话呢?娘说要说吉利话。明明问怎么样的话才是吉利话呢?娘说对联上写的都是吉利话。明明看了一眼对联,对联上写的是“积善之家牛羊满圈,向阳门第骡马成群”,横额是“槽头兴旺”。明明一边说他明白了,一边拉了亮亮往出走。不想和改改碰了个迎面。改改两手捧着一个洋瓷碗。三爷爷让我给你们端些饺子。亮亮咂巴着嘴唇说,三爷爷就是好。明明说,等会我们也去给他老人家说吉利话。

    吃完饺子往出走时,明明给了改改一个枣子,亮亮给了改改一个核桃。改改说美吗?明明问啥美。改改说过年啊。明明说当然美。亮亮说要是天天过年就好了。

    人家城里人天天过年呢。是地地。地地按了一下他的裤兜说,我都挣满了。明明的心里就咔嚓响了一声,怎么把挣核桃的事给忘了。明明什么话也没有说,一把抓了亮亮就往庄头跑。人们见明明和亮亮像一对燕子一样在巷道里飞,问出了什么事。明明和亮亮也不回答,只是飞。一同在飞的还有他们的思想。康姨夫家的核桃大概已经被地地他们挣完了。亮亮说明明你慢一点好不好,小心把我肚子里的饺子抖出来。明明想想也是,他们刚刚吃过饺子,千万不能让它抖出来。可是康姨夫家的核桃催着他,让他的步子慢不下来。明明的大脑飞速转着,终于转出一个办法来,如果你觉着饺子要出来了,就用手堵住。亮亮想想也对。一只手下意识地举到口边,让人觉得只有半个亮亮在跑。康姨夫一定把大核桃散给地地一伙了,地地他妈的也不是人,每天早上他和亮亮还没睡醒呢就在大门上嘶哇嘶哇地喊,到挣核桃的时候却独自去。得想个办法,大核桃没有了,小核桃多散些也可以。对了,就按娘说的,见了康姨夫多说吉利话。明明我日你外奶奶。明明回头,发现亮亮一身的泥。明明我日你外奶奶。明明说日去沙,爱日了日去沙,反正又不是奶奶。亮亮想骂日你奶奶,心想娘刚说过新年头上骂人不吉利,奶奶是自己的奶奶,当然不能骂的。那么骂谁呢?想来想去,能骂的都不解恨,解恨的都不能骂,就哇地一声哭起来。亮亮别哭,娘不是说过新年不能哭么。亮亮想想也对。可是才穿上的一身新衣服全被泥了,不由他心里不难过。脏了一洗不就净了。经明明这么一说,亮亮不再哭。可是一看泥着的衣服,心里仍然不是个滋味。就用指甲往下抠泥,不想越抠越脏。这时,明明看见回缠几个走来,不由分说拉了亮亮再次飞起来。边飞边说后面来了一大阵,肯定是奔康姨夫家来了。亮亮一听情况有些严重,就把衣服被泥一事暂时放下,一心一意随了明明飞。就在这时,他们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这次亮亮终于没有忍住,明明我日你妈。明明说日去沙,我妈也是你妈么你爱日了日去沙。亮亮就改口,那我就日你。明明还没有听过“日你”,觉得很新鲜。心想就让亮亮日一下吧,他毕竟是把两个饺子吐出来了。明明没有想到,亮亮看着吐出来的饺子,眼泪下来了。明明鼻子一酸,泪也来了。明明俯下身去把那两个饺子拾起放在地埂上。我们回去时拿上,正好让花花也过个年。听明明这么一说,亮亮止了泪。

    明明和亮亮只好慢跑前进。亮亮一边跑一边问明明,到底是两个饺子值钱呢,还是一把核桃值钱呢?明明想了想,说,当然是一把核桃值钱。饺子你已吃过一回了,关键是吃的那一阵美,在嘴里的那一阵美,往下咽的那一阵美,对吗?一到肚子里,就啥都不知道了,对吗?在不知道的时候吐出来,和不吐出来没有啥区别,对吗?可是核桃却在兜里装着,被咱们看着,摸着,对吗?亮亮一边跑一边点头,就像是给年打着拍子。

    谢天谢地,康姨夫家总算到了。明明和亮亮一进康姨夫的屋就说:“积善之家牛羊满圈,向阳门弟骡马成群。”之后,等着康姨夫的夸奖。不想康姨夫却吊下脸来。康姨夫说,这是你爹给你教的?明明想,应该让康姨夫知道是父亲的好意。就说,是的。康姨夫总算笑了一下,接着给明明和亮亮说,今天早上给你爹拜年了吗?明明说没有。康姨夫说,你去给你爹拜个年,把这句话也这样说一遍,我把这些核桃全给你。说着,把手里的核桃袋晃了一下。明明和亮亮就往回跑。他们跑得同样飞快,如果迟了,说不定有人也去给康姨夫说这句吉利话,康姨夫说不定就把核桃给别人了。

   

    明明和亮亮回到家里,院里密密麻麻地站满了人。不用说,他们是来给父亲和母亲拜年的。出乎明明意外的是人群中还有不少外村的孩子。明明的心里紧张了一下,飞速穿过人群,贴到父亲身边,两只手插在上衣兜里,神情警觉而又机敏,如同一个贴身警卫。明明在等一个时刻的到来。领头的新院祭奠一毕,跪在供桌前大声说,给太爷拜年了。院里的人都跟着跪了下来,齐声说,太爷,把核桃准备好。就在大家伏下身去磕头的时候,明明几下子把自己的糖果转移到父亲裤兜里,整个过程就像是几次闪电。父亲一边哎哎地应酬着大家,说你们今年的头简直像好年成的麦穗子一样,一边低头看了一眼明明,用目光和明明说了好几句话。明明的心里就落起雪来。父亲说的是什么呢?明明没有去细想,明明只是觉得,被父亲看着的那一刻很幸福。明明甚至觉得,那就是年了。

 

(原发《钟山》2004年2期,责编傅晓红,《小说选刊》5月下半月选载,《作品与争鸣》5月号选载并争鸣,10期又有人就5月号观点进行争鸣,入围《文艺报》排行榜,获宁夏第七次文艺评奖一等奖

 

 水  随  天  去

                  (散文)

 

 

现在,我终于可以认定,事情恰恰是从那时开始的,尽管当时看来,那是一个不错的兆头。

一天晚饭后,母亲让父亲扫地,父亲说我没觉得地脏啊;母亲说真没觉得?父亲说真没觉得,大概是你的眼睛脏了。母亲说是吗,那你帮我打扫一下吧。说着,要把脸贴到父亲脸上。父亲一边躲开,一边说,都有股溲味了。母亲就去门背后拿了笤帚,往父亲手里递。父亲说,笤帚更脏,我不愿意与脏东西为伍。母亲就拧了父亲的耳朵,把笤帚塞到父亲手里,让父亲扫。父亲一边龇牙咧嘴地扫,一边念念有词:灵龟摆尾,扫其行迹,行迹虽扫,又落扫迹。一笤帚配一个短句,全然是小学生课诵时的那种调子,真能把人笑死。母亲说,我管你灵龟还是乌龟,只要你给我把地扫了就行。那是我第一次听他“灵龟摆尾”。后来的日子里,当母亲让父亲擦玻璃,让父亲洗锅,让父亲洗衣服,父亲同样会一边擦,一边洗,一边“灵龟摆尾”。

对于母亲来说,那是她最得意的一段时光。

我高三那年,一向被母亲称为“冷血动物”的父亲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脾气格外地好,好到母亲可以对他耳提面命,好到让人觉得不真实,就像一个几十年被关在黑暗中的人突然见到了阳光。那时,我压根就没有深想那段时间父亲常常挂在嘴边的那句唱诵的深意,只以为是他设法给大家找点乐子而已。直到事情发生,我才知一切都已经从那时开始了。

现在,当我终于能够接受这一事实,静下心来,坐在电脑前,准备为父亲,为母亲,也为所有关心父亲的人写点什么的时候,脑海中参差浮现出的一些片断,不知是他的“行迹”,还是“扫迹”。

印象中的父亲永远是一个坐姿。每天放学回来,老是看见父亲坐在阳台上的躺椅里,像是想心事,又像是什么都没有想,就那么坐着。一直那么坐着,直到暮色重重地落下来。直到母亲把饭做熟,直到我去喊他吃饭。以前,母亲回来,见父亲那样坐着,就会嚷,说,你出去看看,谁家的男人像你一样这样挺尸?你不会和面、蒸米,菜总会洗吧?你这样等着吃,和过去的地主又有什么区别?现在都到社会主义初级阶段了,你还想当地主不成?出乎我们意外的是,父亲对母亲的话竟然没有丝毫反应,好像他压根就没有听见。有时,母亲会拿上一把菜,站在父亲面前,一边捡,一边骂。让母亲气的是父亲依然没有丝毫反应,一副神游八极志在千里的样子。母亲气极了,就会腾出捡菜的手,在父亲的耳朵上拧一下。可父亲还是没有反应,好像那个耳朵压根就不是他的,而是别人寄放在他头上的一个摆设。母亲无奈,只好留下一声比日子还长的叹息,到厨房里生火做饭。不一会儿,油盐酱醋的味道就飘散到阳台上来。我敢肯定,父亲的鼻孔里也一定充满了油盐酱醋的分子和原子,但是父亲仍然一副老僧入定的样子。

母亲大概是想制裁一下父亲,一个周末,她让父亲做晚饭,父亲仍然没有反应,母亲就把我带出去,在外面吃。吃完晚饭,我们又去串门子,直到十点才回家,你想父亲怎么着,他竟然坐在阳台上的躺椅里睡着了。母亲定定地看了一会父亲,绝望地摇了摇了头,然后端了碗出去买饭。

 

母亲给我说,自从她进郭家的门以来,父亲就没有洗过衣服。父亲宁可把衣服穿得油光发亮,把白衬衣穿黑,把黑衬衣穿白,但绝不动手洗。在这一点上,母亲倒是早早地就做了妥协。我想这大概是母亲为她的名声着想的缘故。父亲是个作家,被几所大中专学校聘请为客座教授,常常在人面前露脸,如果穿着已经发黑的白衬衣站在讲台上侃侃而谈,学生们肯定不会认为父亲是个懒惰的人,反而觉得这就是作家的风度,相反对母亲的印象就不大好。所以每每父亲穿着脏衣服往出走,母亲就抢上前把他的衣服扒掉,换上新的,还不忘给衣领上洒上香水。这时,父亲就会说,你就不怕出问题?母亲说,正吾所愿也,你今天挂一个回来,我明天就给你让位,让她侍候你,我实在受够了。就这样,父亲穿着母亲换的干净衣服,带着母亲洒的香水,无限风光地出入在一些大众场合。

 

  一天,父亲下班回来,手里提着一个花书包。母亲问是什么。父亲说,六味地黄丸。我就知道老家又带东西来了。不知为何,父亲把老家带来的东西一律叫六味地黄丸。母亲从父亲手里接过花书包,一看,就皱了鼻子。父亲把一双眼皮直顶到额头,问母亲怎么了。母亲把书包给父亲,说,快去扔了。父亲白了母亲一眼,说,什么,扔了?一边把步子换成鸡步,身子夸张地前倾,一张长脸恐龙一样向母亲挺进。母亲一边像驱赶苍蝇一样厌恶地挥着手,一边后撤。父亲却紧追不舍,请问谢海棠阁下,你姓什么?母亲见父亲态度生冷,大概是动真的了,就缄了口,到厨房去盛饭。我从父亲手中接过书包,原来里面是一塑料袋咸菜。塑料袋显然已经不止一次地装过东西,都变成黑色的了。打开袋子,一种生箩卜和着塑料的味道扑鼻而来。父亲见我掩了鼻,就像文物贩子听到别人说他的文物是假的一样,从我手里把手提袋掠走,放在茶几上,掏出里面的塑料袋,到厨房里拿了一个碟子,盛了一碟,就了饭吃,很可口的样子。刺鼻的生箩卜味弥漫开来,让人实在难以忍受。可是电视上正演一休的故事,我只好强忍着,背过身子,边吃饭边看电视。谁想正到好处,电视却关了。回头,摇控器在父亲手中。父亲用一种特别的目光看着我,像是恶作剧,又比恶作剧认真。过来,吃咸菜。父亲的目光旧社会地主的手杖一样,在我面前划了一下,又一下,最后落在咸菜上,像是一个汉奸。我说我不吃。父亲说,那就别想看电视。无奈,我只好拿出一种英雄气概,硬着头皮去吃。每次象征性地用筷头夹一小片,更多的时候只将筷子在碟子里晃一下。这自然无法逃脱父亲的火眼金睛。父亲索性将碟子里的菜一分为二,让我吃完自己的那一份再看电视。母亲见状,把菜碟子端走。不想父亲发火了。父亲说你什么意思?母亲说报纸上明明说吃腌咸菜容易得癌症。父亲说你老爹吃了一辈子腌咸菜,怎么没有得癌症?母亲说胡搅蛮缠,一点科学精神都没有,还当作家呢。父亲说谁在胡搅蛮缠?父亲放下饭碗,到书房给我们拿来一本《奥秘》杂志,上面有篇文章《破烂王为何一生无疾》。父亲把杂志扔给母亲说,请学习一下,破烂王为什么一生无疾?他可是整天和垃圾打交道的。平时吃的什么,吃的是垃圾堆里的西瓜皮,坏水果。母亲不屑一顾地说,那你怎么不去做破烂王,你为什么要考大学,要当作家,要过文明的生活?父亲说,考大学咋了,当作家咋了,考上大学当了作家就不能吃老家拿来的咸菜?母亲说吃饭吧,饭凉了。父亲说你不把咸菜还给我,我就绝食。母亲说,你已经绝过九十九次了,我还怕你再绝一百次。父亲就放下饭碗,做出一副坚决生气的样子,向书房走去。母亲见状,只好把咸菜还给他。父亲就又回来,极投入极夸张地嚼着咸菜。父亲每嚼一下,母亲的眉头就皱一下,等父亲把一碟咸菜干完,母亲的脸已经和咸菜里的箩卜条差不多了。

 

说了大家不要笑话,我从来没有见父亲和母亲同床共枕过。父亲的书房里有一个单人床,每天晚上,父亲早早地洗漱一毕,就重重地关上书房的门,重得有点夸张,然后息灯睡觉。时间一长,我还以为做夫妻的都是这样呢。可是我去姨姨家,发现姨父和姨母总是睡在一个床上。一天早上,我和表妹莉娜起来,姨夫和姨母还睡着。表妹推开他们卧室的门,我看见,姨母的头在姨夫的左边,一只脚却在姨夫的右边。这是多么让人羡慕啊。回来后,我就建议父亲和母亲在一块睡。不想父亲说,夫妻分床睡,能活一百岁。我问为什么,父亲说等你长大就知道了。我说我现在就想知道。父亲说,你母亲打鼾,吵得我根本睡不着。母亲说,别诬蔑人。但也没见母亲有多恼。有一晚,我被一声门响惊醒,接着,听见父亲和母亲在说话。就悄声走出卧室,猛地推开客厅的门(我们是穷人,没有大房子,二室一厅,卧室归我,书房归父亲,母亲就只好屈居客厅)。拉亮灯,可是床上只有母亲一个人。真让人纳闷。第二天上课时,我一直在想,昨晚明明听见父亲和母亲在说话呢,怎么进去却只有母亲一个人?

后来读了父亲的文集,才知这种生活方式并不是他的初衷。他曾非常神往地描述过古人:“自起移灯为君照,绫罗帐里剪参差”,“胜游朝弹袂,妙语夜连床”及“红袖添香夜读书”的情景。那么,这种格局是从什么时候形成的呢?又是如何形成的呢?

    每当母亲往死里打苍蝇时,父亲总要夺下母亲手里的家伙。父亲说请问你为什么要打死它?母亲说这还要问吗?父亲说既然你说不上来为什么,那就没有行凶的权利。母亲说那就请作家大人说一下为什么不能打死它。父亲说请你学学刑法,只有杀人犯才能执行死刑。母亲说原来你和苍蝇是一类么。父亲说我就和苍蝇是一类,咋了?说着,父亲会打开窗了,往出赶苍蝇,一边赶一边说,黑先生,既然我们太太不欢迎你,那就请你出去。可是黑先生却赖着不走。父亲并没有表现出多少不耐烦,反而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说,都怪当初圈地时,你来迟了,如果你来得早一些,说不定这地盘就是你们的。那苍蝇继续和父亲捉迷藏,总是不往窗口飞。父亲就把另一扇窗子也打开,给苍蝇更大的出路。可是苍蝇实在太顽固了。父亲往往为了赶走一个苍蝇要弄出一身汗。

父亲并不是没有动过杀戒。一次,父亲午休时受到了一只苍蝇的骚扰。也活该那个苍蝇命尽,总是赖着不走,全不顾父亲苦口婆心地劝说。情急之下,父亲失了手,竟把这位黑先生给打死了。当那个苍蝇粘在玻璃上时,父亲手里的蝇拍就定在空中。父亲无法饶恕自己。父亲就那么站了很久。最后,父亲带着一声听不见的叹息上床午休。父亲躺是躺下了,可是再也难以入睡。这从后来他写的一首诗可以知道:

一只苍蝇

因为打扰了诗人的午休

被钉在

墙上

诗的题目是《悼词》

 父亲因为午休可以对黑先生开杀戒(尽管这是被动的),对我们母子就可想而知了。记忆中父母几次大的干戈都是因为父亲午休。来过我们家的人都知道,我们家有一则门告,是父亲用书法体在宣纸上写的:

各位上宾:在下有午眠之嗜好,十二点半到二点半之间,请万勿敲门,得罪。

    一天,我和父亲从外面回来,发现有人在门告上批了一行字:去你妈的。父亲立在批示下,给我说,知道吧,这位叔叔练过书法,而且是柳体。然后开门进屋。我不知是父亲真的没有生气,还是装的,他依然躺到阳台上晒太阳,看不出有什么不高兴。

据母亲说,在午休这个问题上,父亲现在的表现好多了。母亲说,那时他们还没有结婚,父亲还是一所乡下中学的穷教师。一次,她坐了一早上的车从县城大老远地赶去,父亲的门却在外面锁着。她想这天又不是休息日,父亲该到哪里去了呢?她去问父亲班上的学生,都说不知道。她就坐在学校门房里等。谁想就在打预备铃时,只见一个学生在开父亲的门。果然,不一会儿,父亲就从房子里出来了。母亲的心中自然又惊又气。居然还有这么严密的攻守同盟。可见,在这个问题上,父亲是向他的学生下了死命令的。后来,母亲把这件事向祖母告了状,祖母说,不要说是你,就是祖父也被父亲这样打发过好几次。祖母每次做些自己认为的好吃喝,总是舍不得吃,要让祖父给父亲拿一些。这次祖母给父亲带的是父亲爱吃的荞面蒸碗。和母亲一样,祖父从老家走到学校,正好是中午,自然,父亲的房门是从外面锁着的。祖父无奈,就把那些东西从通风里扔进去。父亲肯定听见东西落地的声音,但是父亲没有起来看,也就不知道是祖父来。后来,父亲知道把祖父拒之门外,心中自然有些痛疼,就劝祖父今后再也不要来送东西了。可祖父还是来。父亲无奈,只好给祖父一个口令,让他到了门上,在发现门外没有人时,轻轻地咳嗽两声,一定要两声。可事实上祖父从此以后很少用这个口令。祖父痛父亲,以后再要去父亲那里时,就半夜里动身,正好赶在父亲午睡前一刻把东西送到,然后迅速地撤离。

那时父亲还没有出名,自然就没有名片。后来,父亲有了些名气,也就有了名片。别人的名片上都打的是什么主席什么理事一类的头衔,父亲的名片背后却是门告上的那句话。我至今不明白父亲为什么那么喜欢睡午觉。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父亲绝对不是为了所谓地保证睡眠。

这从父亲对待我的睡觉上可以推断。早晨,父亲被冲厕所的声音吵醒。如果换了平时,父亲是不会理会那种声音的。问题是今天是星期天,我还在睡觉。父亲一想到我还在睡觉,就一骨碌从床上翻起来。再看我的房门开着,心里的火就从一丈一下子蹿到一千丈。他一把夺下母亲手里的拖把,把母亲劫持进客厅。母亲自然十分恼火,就连着踢了父亲几脚。对于母亲的那几下,父亲自然能够承受得了,父亲以一种大人不记小人过的姿态,准确些说是一种压根就没有把母亲的那几脚当回事的男子汉大丈夫的姿态对母亲说,今天我正式警告你,从此以后,如果我儿子还在睡觉,你就给我悄着。母亲说我偏要吵。父亲说那就别怪我不客气。母亲说我看你就把我吃了。父亲说那你就等着瞧。不想母亲没有等着瞧,而是立即做出来给父亲看。母亲抱了他客厅里的被子,要往我的房里放。父亲哪里会让得过她。母亲要强行通过,父亲当然不会放行。二人就在客厅门口展开拉锯战。这一战肯定是母亲告败。因为母亲已经开始向父亲撒泼。你今天就把我杀了,你还算不算个男人,谁家的男人一大早起来就对老婆动武?我辛辛苦苦地把你们父子供奉上,把你们全家供奉上,把你们全村供奉上,你们倒还觉不来了,倒还不知好歹了。等等。对于母亲的这一套,父亲从来不在乎,相反,父亲过去把阳台的窗子打开,把门洞开。说,你就“唱”吧,让大家欣赏一下你美丽的歌喉。母亲的声音就小了下来,切齿痛骂渐渐变为自伤自叹。

听见母亲在哭鼻子,我本来想起来劝一下母亲,可是我实在太瞌睡了。

接着,我就听见父亲穿鞋出去锻炼,我想今天的戏该结束了。

果然,父亲刚一出去,厨房里就有了响动,那响动平静、和气、安详。我知道,可怜的母亲又开始了她一天的功课,洗漱、烧水、扫地。现在,我还能看见,母亲先往脸盆里盛了四分之三凉水,再往里面兑了四分之一开水,然后挽了衣袖,把双手放进盆里,进入她的第一个“五步曲”:先手掌,次手背,再手缝,继手腕,当然不能忘了指甲,如此反复,大约三分钟。白色的肥皂花在母亲手上盛开,母亲的心里充满了“洗”的快感。接着是脸上“五步曲”,同样大约三分钟。完后把毛巾噌噌噌地洗一百遍,唰地一下抖开,双手托了,敷在脸上,先反时针方向,后顺时针方向,把脸擦干,折成绝对规则的长方形,搭在盆架上。然后打开煤气灶,给父亲打荷包蛋。

 

母亲说的没错,我们的生活用度全靠她。父亲的工资基本上都给乡下老家了。老家是个靠天吃饭的地方,一连七八年绝产是常有的事。父亲除了负责一家八口的口粮外,还得供给四个侄子上学。假如仅至于此,倒还罢了,谁想问题要比这严重得多。在父母后来的一次争吵中,我才知道,父亲差不多给村里所有人家借了钱。更为可气的是有一个叫牛缠的人把父亲的钱借去给别人放高利贷,并且数额高达六千元。父亲说,那是我帮人家从信用社贷的款。母亲就火了。母亲说,你不要把我们娘俩当傻子。父亲说借了又咋了?当初牛缠的儿子从拘留所出来,牛缠说只要给他找个媳妇就能把他拴在家里。现在,和他一起混的都二次进了监狱,牛缠的儿子却因为那六千元在家安安稳稳地过日子,这不很好嘛,六千块重要,还是一个人重要?母亲说问题是别人把你当大头待,都几年的事情了,当时说的年底就还,现在都几个年底了?父亲说可是我们也没有因为少了那六千元就过不下去啊。母亲全身的血就都到了脸上:说这话也不脸红,请你出去看看,别的不说,就看看对门,人家过的是什么日子,看看人家的家,再看看我们。父亲说那又咋了?母亲说和你这种人说不成,这样吧,从这月开始,米面油盐你买,电话费你交,暖气费你交,电视费你交,儿子的学费你出。父亲说你呢?母亲说我都出了十年了。父亲说那也不多啊。母亲说不多?一个人一辈子有几个十年,没有羞的东西。

母亲都进了卧室了,又出来,把脸贴到父亲的脸上说,知道村里人怎么说你吗?父亲问怎么说?母亲说傻B一个。然后迅速地逃离父亲。不想父亲丝毫没有恼怒,反而了然于胸地一笑,就像我们班主任平时看着我们恶作剧对我们笑一样。

由此看来,钱对父亲是多么重要。但了解父亲的人都知道,父亲的心里没有钱。

一天晚饭后,母亲给父亲说他们单位分了一个副高指标,让父亲托关系给她们领导说一下。父亲说有什么说的,轮到你就评,轮不到就别评,说什么。母亲说如果评上副高,一年就是将近四千元。父亲说四千元很重要吗?母亲说你是说四千元不重要?父亲说说它重要就重要,不重要就不重要。知道四千元是个什么概念吗?是一次感冒,一次阑胃炎,一次失火,一次被盗。母亲说纯粹是混账逻辑。父亲说你就操心给学生把课上好就行了,别再整天钱呀钱的。老祖先早就说过,平为福。如果平顺,我们的那几个工资足够花了。如果我不嫖风,你不养汉,没有灾,没有病,儿子出息,日子泰平,就我们现在的工资,我都觉得花不完了。母亲说嗨,你吹牛真不怕把鼻子吹歪,把牙吹掉,把嘴吹豁。就你那几个瘦钱儿,还敢说够花了。如果不是碰上本大娘,如果换了别人,你怕连给人家买化装品的钱都不得够,还敢说够花了。父亲说是啊,我也说的是这个道理啊,就是我命大啊,好老婆就是钱啊,就是职称啊。好儿子也同样,老人不是说过么,养下儿子比我强,要他银钱做什么,养下儿子不如我,要他银钱又做什么。母亲说就你臭词多。父亲说这可是真理啊。假如你的儿子比你厉害,他会自己挣钱养活自己,假如你的儿子是个败家子,即便是你存下百万千万,他也会一晚上给你挥霍完。你说是不是这么一个理儿?母亲说如果儿子考上大学呢?如果儿子要出国留学呢?儿子总不能自己先给自己把学费挣好再去上大学吧?父亲说刘飞不是考上大学了吗,任利敏不是考上大学了吗,他们的父亲又出了多少钱呢?母亲说你的儿子能比上人家刘飞?能比上人家任利敏(刘飞和任利敏是省上的文理科状元,学费被所召的大学免掉,另外当地政府还给他们奖励了几万元)?也不瞧瞧自己。父亲说,那可不一定,我的儿子咋了?今年不是考上初中了吗,不是给你把一万元插班费省下了吗?一万元,不就是一级职称吗?既然今年能给我把一万元省下,谁说他就不会将来给我把几万元省下?父亲说这话时,嗓门特别大,我知道他是要我百分之二百地听见。母亲说那好吧,你就等着儿子给你把几万元省下吧,从今天起,我可是有几个花几个。父亲说对啊,就应该是这样啊,人挣钱就是花的,你也别太抠了,也买些高档衣服,也买些高档化装品,再不往脸上涂石膏(父亲一直把母亲的低档化装品叫石膏)了,再不要为了一分钱和小摊小贩讨价还价了。

父亲这样说母亲,并不是说他就有多少“派”。但我不得不承认,父亲有些特别。

在他工作的那个机关大院里,谁不知道父亲是个土起来能够土得掉渣的土老帽,洋起来能够洋得让人胃里直泛酸的酷仔。有时候,父亲会把祖母从老家带来的棉袄、棉裤、棉鞋穿到单位上去,配以稻草一样乱糟糟的头发和胡须,纯粹一个农民;有时候父亲又会西装革履,风衣领带,白脸净面,俨然一个特派员;更多的时候,父亲则是一身深蓝色休闲服,没有一点特别之处。

写到这里,我的脑海中出现了一个黄书包。随着这个黄书包的到来,一个平时再枯燥不过的父亲多少有了一些诗意。在我的印象中,父亲是这个小城第一个背黄书包上班的人。别人肯定十分羡慕,但在当时当地的商场是无法找到那种黄书包的。因为父亲的那个黄书包是当年他考上大学时一个同学送他的。父亲一直没有舍得用,一直保存着。只是不时在母亲不在家时,把他拿出来看看(这是我的猜测),一次被我碰到了,父亲很有意思地看了我一眼,一脸的甜蜜,然后用一个现在市面上同样找不到的上面绣着“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手帕把它重新包好,放进柜子。不知为何,有一天,父亲终于把它拿出来,每天背着它去上班,上街,会友,转书店,参加一些文学活动,去他兼职的大学上课。想想,一个略带忧郁的诗人模样的中年男子,背着印有“红军不怕远征难”的黄书包有心没肝地在大街上闲庭信步,在校园里款款而行,走进教室,走进会场,黄书包里装着一本杂志,因为书包小,半截杂志就露在外面,人们看不到杂志的全名,只看见露在外面的“人民”二字。想想,那该是多么酷啊。谁能保证父亲的这一佩饰不会让一些感情丰富的女同胞怦然心动?说不定还有不少女孩子因此喜欢上父亲,狂热地给父亲写过情诗呢。真是难说。

那时的父亲是多么好啊。

但是很快那书包就从父亲的肩膀上消失了。有人说是因为这个城市里有了第二个背黄书包的人,有人说可能是父亲不慎丢失了,当然还有许多带有攻击性的说法。对此,我都没有多大兴趣,我所关心的是,父亲为什么要把一个保存了多少年的可能是一个“信物”的东西拿出来实用?

 

我相信,每一个有良知的人,看了以上的文字,没有谁不会认为母亲是一个有着非凡承受能力的人,事实上也是一个十分可怜的人。这些记忆来自我的小学和初中,那时我还不知道主动地帮母亲做一些事,整个家政都压在母亲一个人身上不说,她还要戴着父亲打制的一个个镣铐跳舞。但事情仅止于此,也还罢了。事实上这么多年已经过来了,母亲之所以没有和父亲分开过,说明她内心深处已经接受了这个“冷血动物”。但是母亲怎么也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到那个地步。

    事情变糟是在我上高一那年。父亲先是辞去了几所大学的客座教授,继而拒绝了几家杂志社专栏作家的约请,不再在公开场合出头露面,娱乐场合更是避之惟恐不及,一有时间就回老家。在城里的日子,除过应付上班,就是整天呆在家里听音乐。不是贝多芬,也不是舒曼,更不是柴可夫斯基,而是《挂金锁》和《月儿高》一类。把传呼送人,把手机送人,家里电话根本不接,有人一打电话,父亲就给我招手,强烈地示意他不在,包括那些让别人垂涎三尺的当红美女作家(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有一度时间,父亲给母亲建议把电话停机算了。母亲不同意。但从此我家的电话明显少了起来。一天,母亲回来,气冲冲地冲到电话旁边,拿起电话就看,才发现电话接头在外面。母亲就质问这是谁干的。我说发那么大火干嘛,不是我就是我父亲,而我显然没有干,那还能有谁。母亲就什么话都不说,嘭地一声关上卧室门,再也不出来。其实这一秘密我早就发现了。父亲常常趁母亲不注意把电话线拔掉。而我则等父亲走开又悄悄地把电话线接上。这次疏忽了。母亲的声音慢慢从卧室里出来,由低到高,从小到大,最后变为声讨。父亲书房里的音乐也随之从小到大,从低到高。母亲气得出来把书房门踢了两脚,然后进厨房做饭。父亲为什么就这么害怕电话呢?

                 

从此之后,我们家里的怪事就一天天多起来。

    一个星期天,我被一种奇怪的声音惊醒,起床,只见父亲在阳台上嗬嗬地叫着,兴奋像花一样在他身上怒放,口里不停地说,这才是音乐,这才是真正的音乐。一看外面,才知是下雪了。真是难得,已经好久没有见到这么大的雪了。这天的雪有一种霸道的温柔,悄无声息而又惊心动魄,用一种向下的姿势把整个世界揽进怀里,把人心熨平,把世界熨平。

就在这天,父亲把录音机和磁带装进一个纸箱子里。我知道他又要准备送人了。但凡他不喜欢的东西,他都是这样打进纸箱子里,带回老家,或者在适当的时候送给亲戚朋友。比如那些当年他视之为宝贝的书,比如那些收藏。我担心终有一天,他也会把他自己这样打进纸箱送人。我说怎么,又要送人?那就送给本人吧。父亲说全是垃圾你要它做甚。我说你怎么能这样说话呢?我把音乐老师对几位乐圣的评价搬出来驳斥父亲。父亲说那是你们音乐老师不懂音乐。我说这就奇了,音乐老师不懂音乐,这真是奇了。父亲说不要迷信老师嘛。我说不信老师再信谁?父亲说要信自己。

就是那段时间,夜深人静的时候,父亲的书房里会突然传出笑声,我原以为什么时候来了客人呢。不想进去一看,却是他独自在那里傻笑。

    他在笑什么呢?

 

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更让我们母子难以接爱。

一天,我和母亲回家,屋子里有一股呛鼻的气味。一进客厅,才知是从一个陌生人身上发出来的。父亲正和那人在客厅里聊天。那人破烂而又油腻的衣服让人无论如何也无法把他看成是父亲的客人。但他们的谈兴却是少见的浓烈,大有相见恨晚之感。丝毫没有要在晚饭前结束的迹象。父亲果然要留那人在家里吃饭。父亲到厨房吩咐母亲多做一个人的饭,母亲的脸就直吊到腔子上去了。但母亲没有在现场发作,这是母亲的风格。饭做好,母亲准备了两套餐具,显然是要实行分餐制,却被父亲重新倒进两个大盘子里去了。按照父亲的规矩,家里来了客人我们必须在一起吃饭,并且我和母亲要高度警惕,除了向客人劝饭,还要紧盯着客人的碗,一发现客人碗里没有米就要马上去盛,不允许有时间差存在。而他自己则装得没事似的,继续和客人谈话,给人一种不屑于操心给客人盛饭,劝客人进菜这些小事的样子,父亲的意思再明白不过,这些小事他的好客的妻子和儿子已经做得很到家了,用不着他操心。

让母亲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父亲居然要让这个人留宿。这次父亲倒是没有像往常一样把他安排在我的房间,而是主动提出让我到他的书房去睡,他和那人共住我的房间,因为我的房间有两张床。母亲的眉头就攒成倒八字,铺床的动作明显地带了劲,有了响声。母亲先后找了两个旧床单铺在我对面的床上,又找了两个被套套在平常老家来人专用的被子上,然后特意把父亲的荞皮枕头放在我的床上,示意父亲睡我的床。可气的是父亲领客人过来却偏偏睡在客床上,把我的床让给客人。母亲就气得像一个风箱一样在客厅里扇起来。扇了一些时辰,开始打扫客厅。打开阳台上所有的窗户,目光警惕地搜寻着那人沾过的东西,一律扔进阳台上的大洗衣盆里,那里面有母亲从单位带回家的消毒液。戴了塑胶手套,开始拖地,把地拖了一百遍,把茶机擦了一百遍,把茶杯洗了一百遍,把放过那人衣服的凳子洗了一百遍,然后躺在床上,做深呼吸。

也真难为了母亲,我不知道母亲是如何捱到天亮,又如何等父亲把那人送走的。还没有等父亲从门里进来,母亲就开火了。母亲说,这还算个家吗?和难民营有什么区别?和乞丐有什么区别?连我都听得出来,这后一句话是指父亲了。奇怪的是父亲并没有像平常那样接火。等母亲打完一个连发,然后笑着问我,知道什么是乞丐吗?我说这还要问吗?父亲说,说别人是乞丐的人才是真正的乞丐。

之后,父亲就变成一个“植物人”,从单位一回来就往竹椅里一坐,目光或者盯在虚处,或者盯在一只正在偷果子吃的老鼠上,那是范曾仿八大山人的一幅画。看着枯坐在竹椅里的父亲,我的心里常常会出现一些奇怪的念头。比如坐在那里的不是父亲,而是父亲的衣服;比如父亲的体温正在从三十六度迅速地下滑,最终停在零度上。等等。

每天面对父亲没有温度的表情,我的心里就犯悚,我才知道真正的暴力其实并不是暴力,而是一种巨大的沉默。我在心里说父亲你去听你爱听的秦腔啊,去跳你爱跳的探戈啊,甚至去依红偎翠啊,去嫖风啊。我知道父亲是惹女孩子的。父亲曾带我参加过一次文学活动,穿着藏蓝色风衣的父亲往会场一走,真是掌声雷动。父亲致意之后坐下,那些女孩子的目光就百鸟朝凤似的向父亲哗哗飞来。如果父亲稍一摇尾巴,那些小母狗肯定有多一半会跑过来。可是父亲却对此单单没有兴趣。这真是怪事。父亲的尾巴哪里去了?按照常理,有这么一个从一而终的丈夫,守身如玉的父亲,母亲应该高兴,我也应该高兴,但现在,我宁愿父亲的尾巴像老家满山遍野的狍尾巴花一样盛开啊,怒放啊,惹得一村的母狗汪汪汪地叫啊。

    但是没有,父亲的生活中既没有狗吠,更没有鸡鸣。没有。那么,是谁弄走了父亲的尾巴?

这种情形大约持续了半年,父亲终于“活”了过来。不再把电话拔掉,不再说什么什么是垃圾,开始干一些家务,也参加一些社会活动,但神情终究在事外,像是专注在内心的一个很深的地方。当然,这个秘密只有我知道。和人跳舞,其实没有跳;在讲台上上课,其实没有上;吃饭,其实没有吃。像是有另一个他躲在暗处正在盯着吃饭的他,跳舞的他,讲课的他,看。不动声色地看。盛水,水都从壶里溢出来了,满了一地,流到客厅里来了,他却浑然不觉,母亲的指头都落在他鼻梁上了,他却压根没有看见似的,仍然在专注地听着什么。他在听水?难道他就不知道自己正在盛水?一次母亲不在,他给我们烧稀饭,直烧得锅里冒烟,差点没有把房子点着。每当母亲做他爱吃的“搅团”、“馓饭”时,他会十分热情地帮母亲剥蒜。而蒜早剥完了,可他的一双手却仍然在剥。似乎手中还有一个蒜,一个更大的我们看不见的蒜。

父亲到底是怎么了?

 

    高三那年,父亲的情况大为好转。就像本文开头描述的那样,以至于母亲敢提着他的耳朵让他干一些家务。而且一边干着家务,一边“灵龟摆尾”,惹得大家乐。“灵龟摆尾”是劳动配乐,更多的时候,他会问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但对我们母子来说,这也比那种冰冷而又暴力的沉默好得多)。比如,你正在写作业,身后会突然传来声音:你知道你现在在干什么吗?这不是废话嘛。谁不知道是在写作业?我不屑地嗨嗨一笑。父亲说,别以为自己高明,写作业的时候,你知道自己在写作业吗?我说去吧去吧,别浪费人家时间,浪费别人时间就是图财害命知道吗?父亲说,你才整天浪费时间呢。连自己干啥都不知道,才是浪费时间呢。

和父亲一同去公园,对公园里的山色水光,父亲似乎没有多大兴趣。相反,让人扫兴的是就在你为某一处景色陶醉的时候,父亲则会打头里冒出一句,知道你在看风景吗?真是没有办法。以后,我就坚决不跟他出去了。但是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这不,好不容易等母亲做了一顿可口的饭菜,人家正沉浸在美味中呢,他又来了。知道你在吃饭吗?我连说知道知道傻子才不知道呢。父亲说,别把话说绝,说不定我们都不如傻子呢。一段时间,父亲简直像一个宣传战士一样把他的“传单”撒向凡是能够撒到的地方,空气一样缠着你。你正在睡觉,他会把门推个半开,探进头来,知道你正在睡觉吗?你正在打电话,他会把耳朵附在你耳后,知道你正在打电话吗?你正在撒尿,他会贴在你的屁股后面,知道你正在撒尿吗?等等,等等等等。真是烦死人了。一次,当父亲这样问我时,我说,知道你在问我吗?不想父亲定定地看了我好一会儿说,然后一连说了一百遍“问得好问得好,真是问得好”。

对此,母亲同样深受其苦。知道你正在做饭吗?知道你正在看电视吗?有一次母亲骂兴大发,对着父亲发火。不想父亲不但不恼,反而问母亲,知道你正在骂人吗?竟把母亲给惹笑了。后来,每每想起这个问题,我就想笑,我一直怀疑,他和母亲做爱时,会不会母亲正在兴头,他却一句,知道你在做爱吗?    

但是今天,我突然发现父亲问得还是有点道理,我们真的是不知道自己正在写作业,正在看风景,正在睡觉,正在吃饭,正在撒尿,正在做爱,甚至正在死亡。一点都不知道。这实在是一个危险的事情。

那年春天,父亲基本转入“正常”,性格也变得温和了许多。就以午休来说,如果我们母子不小心惊扰了他,他也不再像从前那样大发雷霆,而是兀自在书房里吟诗唱词,声调抑扬顿挫,大有舞台效果。什么“窗外谁来推绣户,枉教人梦断瑶台曲”,什么“惊残孤梦也无妨,待天黑日暮,再拣深枝飞去”。等等。一天,他居然还有兴致挥毫泼墨:“绿槐高柳咽新蝉,薰风初入弦。碧纱窗下水沉烟,棋声惊昼眠。微雨过,小荷翻。榴花开欲燃。玉盆纤手弄清泉,琼珠碎却圆。壬午仲春录东坡阮郎归水上行”。而且行笔不再像从前那样翩若惊鸿,骄若游龙,而是自在圆瑞,神闲气定(不想那竟成了他留给我们的最后一篇墨迹)。

    如果说还有什么地方不太让人满意的话,那就是故意(当时我这样认为)说一些让人懈气的话。比如看着我拼命复习,他会说,我不希望你给我考个北大清华,只要能上线就行,假如万一上不了线,也没有关系(在对待我的学习上,父亲和别人有着很大的不同。父亲从不问我的考试成绩,对时下家长比较关心的考了班里第几名的问题似乎一点兴趣都没有。父亲心情好的时候,会偶而问一下我们班里的同学哪一个可爱,哪一个有趣,甚至开玩笑说有没有女孩子给我递条子一类)。一次被母亲听见了。母亲说你什么意思?父亲笑着说没有意思。母亲说没有意思就不要扰乱军心。父亲说,没有意思怎么能够扰乱军心。母亲说我看你怎么像个国民党策反特工。父亲说你才是正经八百的国民党特工呢,你才是最大的扰乱军心者呢。表情既顽皮又认真。母亲就再不说话,而是果断地把父亲拽出我的房间。然后哨兵一样把守在我的门口,不让父亲靠近一步。

庆幸的是,临考前那段时间,父亲完全进入常态,不再问那些低智商的问题,也不再说一些涣散军心的话,还一改平常的老爷作风,主动地帮母亲下厨,显然是希望我能够在很短的时间里尽早吃完饭休息一会儿,尽管往往是帮倒忙,却令我非常感动。更让我难忘的是,看着我挑灯夜战,他会来到我的身后默默地站上那么一会儿,像是要说点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但我却分明听到了千言万语,感到了一种来自父亲的温暖和力量。

父亲毕竟是父亲啊。

一个深夜,父亲再次站在我的身后。我突然转身,看见他的眼里汪满泪水。

                   

去年秋天,一位笔名叫水上行的作家离家出走,为人们留下了无尽的猜测。这个人就是我的父亲。他送我到大学后,就再没有回家。在父亲出走一周年的时候,写下这些文字,算是对父亲的怀念,也算是对所有缘识牵肠的揖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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