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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继林-----上撂坡(散文)

李继林 2008年11月26日 11:13 李继林

上撂坡

李继林

    尖山嘴有几百米高,陡的羊都爬不上去。有一条曲曲折折的小路,是打炮的杨清汉踩出来的。那其实不能叫做路的,只是长期走动过的一线痕迹,这些年连那痕迹也没了。上尖山嘴的路消失了,那条痕迹深深刻在我的记忆里。小时侯无数次跟随杨清汉上到炮台上去打炮,那份兴奋和欢乐,成为永久的荣耀,就像曾经打过几场重大战役。炮台就在堡子门外的尖堆上。每到夏天,眼见有黑云汹汹的压过天空时,我们就知道杨清汉要上山打炮了。那时侯几乎每天都要发上一阵雷雨,也是我们的盼望。我们可以跟随杨清汉去尖山嘴看打炮,运气好的时候还能拾一个哑炮弹回来,比拾个媳妇回来要高兴上几十倍。我们老早等在山脚下,杨清汉就背个小背篼从沟畔那边慢慢过来了。我们围过去,每人从背篼里拿出两个炮弹,嗷嗷叫着向山上冲去,像一群勇敢的解放军战士,杨清汉背着空背篼在后面悠悠的走,他是一个健壮而自负的人,因为肩负打炮的重任而不受队长的管束。上到炮台后我们的气力已泻了大半,激情却才高涨起来,等杨清汉上来时,炮筒已经稳稳的立好,单等着乌云滚滚,电闪雷鸣,一场战役就要打响。杨清汉会悠闲的抽上一会烟,抬眼看看天空的阵势,像一个决策的将军。形势紧迫时,他会一上到山顶就开炮。我们躲在堡子的门洞里,他冲到炮筒跟前,用烟头引燃导火索,迅速的把炮弹塞进炮筒里,然后猫着腰跑回门洞里。炮弹呼啸着向天空射去,接着一声巨响。我们的眼球被射向云层的炮弹吸引着,生怕眨一下错过了那壮烈的一幕。被炸裂的黑云翻滚时,我们像打了胜仗的战士一样在山顶跳跃欢腾,嗷嗷的叫声常常吸引了村子里干活的父母们的视线。遇到雷雨不太恶的时候,我们的内心隐藏着巨大的失望,就会高声的谈论雷雨如何可恶,冰雹如何剧烈等等,以便让杨清汉作出打炮的决断。其实谁都清楚心里的想法,彼此却使劲的渲染着,希望我们的话语能够左右杨清汉的判断。我们只是想看一看那炮弹爆炸的情景,想让内心压抑的那份欢乐随着炮弹的爆炸得以释放。但杨清汉很少被我们的话语打动,他会在抽完几支烟以后说,算了。所有的情绪就像乌云一样散去。下山的时候我们不会帮着他拿炮弹,我们会去捉黄鼠或者抓山鸡,失望很快被新的欢乐填补。扑拙的乡村给了我们无限的野趣,牧放着我们无忧的童年。我们像野草,沐浴着自然的风雨长成了一棵绿色的植物,我们的根茎里缺少文字的污染。

    在老家的时候,我常常望着那坐高大的堡子,像一个遥远的梦。最后一次爬上尖山嘴,爬到堡墙上是什么时候的事,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总觉像昨天那样清晰。尖山嘴在靠近村子的地方有一段缓冲,是个不太平整的台阶,被开垦出来作了耕地,但因为土质贫瘠,总是广种薄收,谁也不愿在那里下力气耕作。渐渐的成了墓地,一座座的坟墓像补丁一样缝补在红土地里,野草吸收了尸体上的养分疯狂生长,秋收过后,远远望去,红土地上镶满了绿色的方框。土地庙是什么时候盖起来的?大概是近几年的事,我从未到那里给管理本方的神氏烧过香。我总觉得土地老儿是一位仁慈宽厚的长者,像西游记里的那样,见了悟空就颤颤兢兢;但他一定很孤单,他的庙宇也那样孤单,像长在红土山坡上的一颗黑痣。山坡因有了土地庙而生动,村庄也会因土地神的护佑而获福。欢娱属于人类,神灵需要静心修养。在经历无数劫的积善修福之后,人变成了神。我们的土地神也许就是我的一位先祖,我常想象他须发皆白,慈眉善眼,安静的蹲在门口,把一支旱烟锅抽的长满了铜花,缠绕在山头的白云就是他喷吐出来的烟雾。

    我们村的每一个地方都有名字,那一带就叫上撂坡。父亲说上撂坡阴气重,适合作墓地。我一直没有弄明白,都是土地,却有不同的气,气的概念模糊而飘逸,玄玄的。但那时侯我确实感觉到上撂坡那些坟墓里散发着巨大的恐惧,我甚至像看到了那些我见过的老人就从那草丛里钻出来,蹲在土坎上,幽幽的看我。我从不敢独自去上撂坡,跟着大人在那里干活,到傍黑时,心里就发毛,觉得满世界都是怨鬼,瞪了眼,灯笼一样,头发根都要竖起来了。奶奶坚信那是一块风水宝地,她对那块土地的向往和亲切让我迷惑。她的公婆和丈夫都睡在那里。我只是在每年清明时例行到坟地里去烧点纸钱,埋在祖坟里的人我没见过,生不出一点感情来。奶奶不容任何人对上撂坡的坟地有丝毫不恭。弟弟考上大学那一年,祖坟里漫漫长了一框野玫瑰,一人多高,夏天时花开的像火焰一样热烈,几里地都望得见。弟弟上大学后,奶奶神秘的在家里宣布,祖坟里的脉发了一次,还要发的。果然到四叔的两个儿子考上大学那一年,祖坟里又同样火红了一次。这一次不单是奶奶坚信祖坟的地脉,连从来不信邪的四叔也感动了。我们家族的人都相信长眠于地下的祖宗并没有彻底的离去,他们仍然以某种不可言说的方式关照着子孙们。从不扫墓上坟的四叔在那一年备了丰厚的祭品和许多纸钱带领全家人跪倒在祖坟里表达了他对祖先的谢意和敬重。

    我宁愿相信这种神秘的说法,因为我对于那块土地的敬重,或者说是我对于土地或神灵的敬畏。我漂泊的灵魂和空虚的思想是需要一些信仰来填充,不是金钱的或物质的。世俗的痛苦来源于人自身的妄自尊大和贪得无厌。不可知的事物犹如河沙,人的渺小犹如蝼蚁。奶奶从三十岁起守寡,在万分艰苦的岁月里拉扯儿女成人,是什么样的信念支撑她走过五十多年的风雨历程?奶奶的成就是一个普通人的成就,跟许多伟人相比,我更钦敬奶奶。就像和城市的高楼大厦相比,我却更亲近乡间低矮的土屋。

    我相信土地的宽厚和仁慈,常怀了感激的依恋,像对父亲。但我难以抹去饥饿的记忆,那个时候我们的土地确实出了很大的问题,一方水土养育不了一方人,老家的人一个个瘦的猴子似的。经常有小孩子死了,大人把他们送到上撂坡的阴沟里,放一把火烧的焦黄,然后任野兽吃掉。那是人世间残酷的事。那样的记忆像一条冰冷的蛇盘踞在心灵里,遇到温暖的日子便苏醒,我的灵魂像秋风中的枯叶一样颤栗。那时侯小孩子得了肺炎,拉肚子脱水,都救不过来,不要说其他的病。我的小妹在三岁时死掉了,不知道是什么病,从生下来就有那病,嘴唇青紫的像茄子,动不动就没了气,几年下来已经折腾的父母筋疲力尽,最终还是死了。我记得母亲昏死过去,六叔拿了一只箩筐跳上厨房顶扣在烟筒上,想罩住小妹随着炊烟飘散的魂魄,小妹还是坚决的闭上了眼睛,被大伯和张家姑爷提在篮子里带到上撂坡的阴沟里烧了。她幼小的心灵里大抵没有苦难的记忆。烦恼是生命的影子,相伴而生灭。那几天夜里我们经常听到夜鸽子和猫头鹰凄厉的叫声。母亲甚至说她听到西墙脚下有说话的声音,是先人来领小妹了。小妹的形象很快从我们的记忆里抹去。但我经常见到被野狗叼着的小孩的尸体,那种残相令我的内心充满巨大的恐惧。我常常出神,要是那一天我也死掉,同样会被大伯和张家姑爷用篮子提了去烧掉,然后就有几只野狗来分吃。我问过父亲为啥不象死了的大人一样埋了?父亲说短命的小孩,不能受土,没那个福分。要是大人一样埋了,要成精,会害人。后来我知道了我们乡下的规矩,三十二岁之前死掉的人不能进祖坟,都算短寿,没跳过火坑,即使埋进土里,也要放火烧;也不能堆起坟头,享受不了祭奠。

    上撂坡的坟地里埋的全是有寿碌的人,装进木制的棺材里。棺材用红颜料染过,当头画了篆体的寿字。村里的壮年人抬着,唢呐嘟嘟吹着,孝子穿了白褂,撑起经幡,纸火,一路浩浩荡荡,纸钱飞舞着,哭声飘扬着,饶过沟畔,直向上撂坡的坟地里走去。我记得在一个夏天的葬礼上,抗不住饥饿的诱惑,和几个伙伴一起抢了祭品,我抢到了一只白面馒头远远的躲在山坡吃,那时我没有感觉到上撂坡的阴森恐怖,上撂坡像那只馒头一样鲜亮亲切。但我害怕父亲的巴掌,我像放羊娃一样抢吃人家的祭品,丢了他的脸,他不会饶过我的。父亲正在帮着往坟坑里下棺材,我注意到他的脸上略过一丝惊讶,到是否过问过此事,记不清了。去年清明时回家上坟,带去的奠酒太多,我和八叔边走边喝,回到家时差点醉了。父亲说上坟去还喝酒。我说爷爷看见我高兴叫我多喝了点。惹的父亲笑了。父亲说和他同龄的刘忠玉,杨清汉,张祥生都已到上撂坡受土了,他这病歪歪的几年了,下一个该轮到他了。他的眼睛里透着少有的悲哀的光。他的语气却那样平和,甚而有些神往。没有人能够体会死亡,死亡是一个永恒的迷语。在父亲眼里,死亡是必然的归宿,他像一个疲惫的游子,走在回家的路上。上撂坡的坟地里飘散晚炊的柴烟。

    杨清汉过世时五十多岁,一点都不显老。得的是结核性胸膜炎,在一个老中医那里吃草药,吃了半年也不见好,最后瘦的剩下一把骨头,断了气,眼皮都合不上。他家没有祖坟。杨清汉年轻时逃荒过来,招到张家作了上门女婿。他死后埋在上撂坡,圈出一块地来,作了他家的祖茔。刘忠玉和张祥生大抵是进了祖坟。张祥生死于脑梗塞,我去看过。他家大儿子去了新疆,二儿子手头紧困,没送去医院,在家里打了两天吊针,算是尽了孝心。他在家熬了一年多以后才去世,听说后来屎尿全拉在炕上,臭的没人搭理,饿死了。请原谅我对于逝者的不恭。据说他年轻时太昏,不知孝道,经常打骂父母,最终遭了报应。刘忠玉的情况我不大清楚。只记得前些年他的儿子打伤了邻居王聚才,他为了不让儿子吃官司,就经常用架子车拉了王聚才到医院看病。那时他已经五十多岁了,头发花白,拉了架子车时像一头快要散架的老牛。

    奶奶在八十岁时干了一件惊动几个村子的事,她和财大气粗的杨四狗较上了劲。杨四狗在上撂坡下开砖厂,水池就挖在我家祖坟的上头,已经挖了几米深,事儿传到奶奶耳朵里,奶奶说是在挖她的炕头。奶奶说这狗日的做短事哩,他要挖断咱家的地脉。拄了拐杖赶到上撂坡,找到杨四狗,抡起拐杖就打。骂道,把你个丧良心的短寿,今儿要跟你拼了这老命,拿这老羊皮换你的羊羔皮。哪里不能挖水池,偏要挖在我家坟头上。奶奶坐在土坑边,说要挖先埋了她。杨四狗好话说尽,立马掏出几百元钱给奶奶,也没能打动奶奶的决心,最后不得不另选了地方。杨四狗说对这个风都能吹倒的老太太他实在没招。奶奶还不解气,碰着杨四狗张口就骂,杨四狗只好躲着。世间的事情就是这个理,最强大的往往要最弱小的对付。杨四狗躲避奶奶的样子,好笑的就像一条丧家的赖狗。

    上撂坡依旧清冷着,但我再也没有感觉到那种阴森森的恐怖,倒是有一种亲切。原来土地归生产队时,那块地里曾经种着豌豆,我去偷豆角时被队长发现,匆忙之中爬进祖坟的荒草里,躲过了一次打。我坚信那是冥冥之中有我的先祖在荫护着。这几年那块地划归我家,没人去种,撂荒了,野草长到淹过坟头,成了野兔,黄鼠们的乐园。

    村子在西山脚下,山形南北走向,是贫瘠的红土山,光秃秃的长不出几棵草。上撂坡在北边的尖山嘴下。尖山嘴最高,是个凸峰,峰顶有一座古堡,老辈人躲藏土匪用的,荒废多年,很少人去理会,大抵形状还在,背面堡墙已经坍塌,被邻山马场湾的人挖去作肥料。另一种说法是有个喇嘛告诉马场湾的人,那堡子压了马场湾的地脉,所以马场湾人祖辈受穷,出不了一个人才。马场湾人便起了狠意,偷偷挖倒半面堡墙。他们并没有把堡子全部挖倒,也是太懒的缘故,那堡墙有一丈厚两丈多高,经历了几百年的风雨,坚硬的像石头一样,要放倒它是一个巨大的工程,不是轻易就能干成的。马场湾的人仍然穷困,多少年了没出去一个大学生,光棍汉多。王治国家的二女子放羊时被马场湾的盛老四拐跑了。野合的爱情更具魅力,山野旷渺,绿草摇曳,各种野花风铃样盛开,蓝天白云,风是一曲舒缓浪漫的交响乐,山坡上寂静而舒展;两群羊渐渐合成了一群,两个放羊娃慢慢靠近,彼此听得见剧烈的心跳,原始的爱情疯狂的演义。这是人世间最美好的一幕,连游荡于山野的狐狸也羞涩的低下了狡猾的头。王治国发誓不认女子,说就当没养过那贱货。十几年后女子领着孩子提着重礼和盛老四在娘家门口跪了整整一天,把老王的心都跪烂了;再加上请人说和,王治国总算眼泪吧吧的认了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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