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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金莲小说选

西吉文学网 2008年11月26日 11:58 西吉县文联

              马金莲,回族,生于1982年,宁夏西吉县人。先后发表小说《昔年的隐者》、《阳光照彻院子》、《旱年的收藏》、《女人在远方》、《冬闲时节》、《赛麦娘的春天》、《远处的马戏》、《五月散记》、《六月开花》、《掌灯猴》等。《黄河文学》签约作家。

        

                马金莲就是这样在自家的炕上盘着腿写作的 

        

                               其乐融融

       

 

                                                                             


        春天是慢慢来临的,慢得让人有些等不及。

        整个冬天的干燥冷风一直延续到正月底。给人一种错觉,春天是永远不会来了。然而,跨过正月进人二月后,某一天你会在墙角或路边猝然遇到一簇尖尖的冰草芽,有时是几片怯怯探头的野菜叶,你会惊喜不已,才相信春天真正来了,终于来了。春天像一个邋遢惯了的女人,让人觉得这女人一辈子都不会有整洁的时候了,但突然有一天她干干净净地出现在你面前,脸色不愠不火,似乎还带着那么点儿捉弄人后的得意。

        赛麦就被这种天气蒙蔽过。

        赛麦觉得今年冬天一直在刮风,呼呼呼的西北风没黑没明地吹,赛麦就只能整天和弟弟妹妹在炕上耍。整个冬天仅下了三场雪。所以在赛麦的印象中今年的冬天全是无休止的风声。风吹过树的光枝丫发出一阵接一阵的呜呜声。吹过房顶时瓦被掀动得嚓嚓响个不停。听着可怕的风声赛麦禁不住想念春天。春天来了多好!至少,春天的风不会再掀瓦了吧。可春天怎么还不见影子呢?等不及时,赛麦就开始恨春天。

        刚进入二月头,赛麦就见母亲开始暖鸡蛋了。母亲养了八只母鸡两只公鸡。这些鸡除了一天下几颗蛋外,就不住地翻扒后院的一堆灰粪,把自己弄得乱蓬蓬的,像一群叫花子。 母亲暖鸡蛋时脸上带着神秘的笑。她把一个用老树皮缝的圆筒子放在炕角,里面塞着半筒鸡毛,鸡刚下了蛋就赶快收起来趁热放进鸡毛里,让它们一个挨一个互相依偎着取暖。精光的鸡蛋们挨个儿一躺,让赛麦不由想到自己小时候是不是也被母亲这么摆放在弟妹堆里取暖,那样的话,她不就像是一颗鸡蛋了吗?赛麦被自己的古怪念头弄得哭笑不得。赛麦看见母亲把鸡蛋放进鸡毛里时朝自己挤了挤眼,然后小声说不要给别人说你娘已经暖鸡蛋了。母亲亲切又信任地冲赛麦一笑就出去了。赛麦心里一重,她觉得自己无意中撞见了母亲的一个秘密,而且母亲已经分明在向她恳求了,要赛麦为她保密。赛麦心里就有些说不清的激动了。她想扒开鸡毛再看几眼那些鸡蛋,想想又忍住了。

        暖鸡蛋的树皮筒子成了赛麦心上的一个疙瘩。她时不时看几眼炕角,趁屋里没人了,就忍不住伸摸,数数有几个鸡蛋了。鸡蛋虽然暖在鸡毛里,但还是冷下去了。赛麦不由得担心起来,冷鸡蛋还能""出鸡娃么。她趁母亲再往里放鸡蛋时,提出了这一点。当时,赛麦很郑重地歪着头,挺起胸,看着母亲说,娘,你说这鸡蛋冷成这样了,还能抱出鸡娃吗?要是抱出一窝水蛋来,咋办?赛麦觉得自己想到了这一点,便十分得意,而且心里的得意还情不自禁地流露到脸上。她是真的替母亲担心,要是防不了这一手的话,到时果真抱出一窝水蛋来,娘咋向爹交待?想到这些,赛麦觉得自己简直是在救母亲了。可母亲却瞅着赛麦的脸哈哈大笑起来,好像赛麦说的是一件很可笑的事。看这瓜女子说的,母亲在赛麦头上拍了一巴掌,就笑着出去了。赛麦摸摸自己的脸,有些发烧,看来她这心操得多余了。

        赛麦发现,那只大芦花鸡下的蛋壳儿是浅红的,而那只小乌鸡下的蛋是寡白的那种,而且小鸡的蛋比大鸡的蛋大出那么一圈儿来。这就怪了,大鸡怎么反倒下不过小鸡呢?看来,大芦花是空长了个大架子。喂鸡时,赛麦就有些憎恶大芦花。

        其实,二月初抱鸡娃,显然是早了些。天气还冷得很,抱出来了也难操心活。赛麦串了几家门,这回串门子不光是图了个耍,她是留了心的,有目的去的。到别人家耍时赛麦总不忘多留心几眼人家的炕角。赛麦发现他们的炕上除了一堆叠好的被子,或者一床摊开的被褥,都没见树皮筒子。

        赛麦把所有能暖鸡蛋的箱箱笼笼盆呀罐呀的在心里过了一遍,最后满意地猜出,庄里的女人们还没有开始暖鸡蛋。连一点儿迹象也没有。赛麦心里充满了得意,等着看吧,你们这些懒女人,等到你们准备时我娘的鸡娃早会跑了。

        没有几天功夫,就暖了二十几个鸡蛋了。令母亲兴奋不已的是有一只母鸡趴在窝里几天不起来,分明是造窝了,要抱鸡娃了。真是时候,赛麦知道娘攒的蛋够抱一窝鸡娃了。造窝的是一只精瘦的花母鸡。花母鸡也下过几颗蛋,不过它下的蛋不怎么惹眼,赛麦也就没怎么注意过。造了窝的花母鸡一改过去的胆怯模样,全身鸡毛一根根倒竖起来,像一个毛弹,趴在柴堆上不起来,赛麦试着去赶,它就扇着翅膀,嘴里发出呱啦啦的尖叫,烂刷子刷木头的声响一样难听。它死活守住个窝,赶也赶不动。就是这样一只毫不起眼的瘦母鸡,竟第一个造了窝,这让全家人吃惊不小,大家用看功臣一样的眼光看它,地议论着它。花母鸡卧进母亲为它铺好的窝里,对人的态度一下子十分恶劣起来,完全一个泼妇的模样,目光凶狠地防范着人。二十个鸡蛋,齐齐摆放在母鸡身下。不过,赛麦还是从它小心翼翼的目光里察觉出那抑制不住的喜悦与激动,它开始为自己抱鸡娃了。

       花母鸡真是个十分深沉很能耐得了寂寞的母鸡。赛麦不久就看出了这一点。她虽然努力不让自己去惦记它,但还是忍不住在喂食时多看几眼。她发现,卧在二十个鸡蛋上的花母鸡,长时间不动一下,小眼仁里泛着悠长的梦幻般的光,日头下晒暖暖招来了瞌睡的老汉一样,沉稳而疲乏。二十个鸡蛋沉睡的婴儿般躺在母鸡身下,花母鸡的双翅尽量摊开来,把蛋捂得严严的。赛麦一见母鸡那生怕另,j人伤了它鸡娃的架势,忍不住偷着乐,母亲是不是也用这架势护大了她们姐弟几个?更多的时节,花母鸡闭着双眼,赛麦轻手轻脚溜进屋里偷看,就看见了正在睡觉的母鸡,花母鸡也睡觉?不怕有人偷了它身下的蛋?睡着了的花母鸡那模样让人看了心里发疼,微微收敛的眼睑似乎很重,干瘦的小头竟有几分像支楞起的一动不动的蛇头,头顶的一绺冠子渗出淡淡的血色,这鸡冠的颜色远没有下蛋时那么红和鲜艳,而是有些干枯。赛麦就有些担心,这样抱下去,花母鸡受得了吗?二十一天啊,坐牢房一样,会不会熬死瘦小的花母鸡?

        屋里静悄悄的。被风吹过的天空里一丝云也没有,太阳被尘土蒙了一层纱一样,发出昏黄的光,斜照在窗台上。赛麦感到隔壁屋里弟弟们的吵闹声有些不真实,尤其在这样的天气里,老让人觉得一切都是虚荡荡的,赛麦心里忽然愁愁的,她轻轻抓了把麦子放进花母鸡跟前的碗里。花母鸡醒了,警觉地望着赛麦眨眨小眼睛。·在母亲一天一天的算计中接近二十一母鸡的鸡娃将要出来了。母亲对于日子赛麦打心底佩服。几时是单日,几时是乙的无常日,娃娃们的生日,等等,只要时,母亲想都不想就说出来了。赛麦把的这些划算到母亲众多本事中的一种。子的熟悉像熟悉她的十指、掌纹一样。在二月二十五的早上知道昨晚上有一来了,到上午,又有七只出来了。后来,下所有裂开小三角口子的鸡蛋全磕破尤蜷在里面,湿漉漉的,刚从水里捞出来身还糊着一层粘粘的血和黄水,母亲拉,暖进棉花堆里。母亲说二月初四开始,今儿二十五了。就把最后剩下两颗不开蛋壳出世迹象的蛋放在面箩上观看歪脖子拉得长长的,双眼定定盯着鸡蛋,?你看这鸡蛋动弹了吗?母亲问赛麦。赛亲的样子十分滑稽,拉长的脖子突然显,像根瘦条条的麻绳。母亲的神情明显张,她将脸很近地贴在箩上,对着箩上。赛麦就觉得母亲今是个调皮的娃看了一阵,站起来揉揉眼窝,说你来给我看动弹了吗,我眼花得不行。赛麦就趴下那两个鸡蛋。赛麦心里说你们两个家伙妈是迎风落泪眼看不清吗?看我不把你给寻出来。她这么一想,就觉得这里头直是在跟人捉迷藏,躲着不出来,一声"刁等人来寻它们。然而,母亲叹了口[到赛麦耳背后,热乎乎的。母亲说看来水蛋,你拿上耍去。不是母亲趁大家在一起看鸡娃时提出均事,赛麦觉得不光她,连母亲本人,更父亲,都不会注意到她那身衣裳已经旧子了。鸡娃身上的嫩毛完全蓬松了起:绒绒的。它们在地上跑来跑去,猛看上。误认为是一堆毛弹在滚动。鸡娃们老古叫个不停,好像它们是一群老得掉光人,凑在一起唠叨着嚷嚷着拉闲,看着水里淘洗了一样嫩的鸡娃,赛麦觉得它爱得很,把一家人的心都看得柔软起来,明朗起来。母亲就趁着这个大家都会说出了她要说的话,母亲显然把这话量好了,所以一开口就显得从容不迫。;叹了口气,这口气来得并不长,却十分;种-I-分忧愁却又不能对人倾诉的人才·声,一下子把全家人的注意力从鸡娃身过去。大家全看着母亲,她有什么难心事吗?

         哎,我这身衣裳,怕穿了六年了吧,这么快就旧了,人连个出门的衣裳都没有。母亲扯着自己的衣襟,说。赛麦他们这才记起认真打量母亲的衣着,他们过去一直活在睡梦里,这会儿才被母亲的话惊醒。赛麦发觉,母亲说的一点儿都不错,她的衣裳确实太旧了,旧得不成样了。原来的苜蓿花颜色上衣现在颜色褪得灰溻溻的。这样的衣裳穿在母亲身上,使她老了许多,个子也矮了不少,实际上母亲是个大个子人,而且也没多老。

        赛麦发觉母亲说这话是有目的的。她绝不是仅仅提一下就罢了的心思,母亲从来不提自己衣裳的事,既说了,肯定有她的想法。因为母亲是个从来不为自己的吃穿提什么要求的人。

        我想把这一窝鸡娃卖了,操心大一点了就卖,母亲接着说道。

        那好得很,早鸡娃能卖上高价,卖了咱刚好凑上买化肥,这两天化肥钱把我逼死了。父亲十分赞同地说。不,看把你想了个美。这钱我要用,我要给我买一件衣裳。母亲急了,忙说出了她的打算,她的要求是理直气壮的,刚才大家都认为她的衣裳太旧了。在后来的一长段日子里,赛麦常会盯住母亲走来走去忙碌的双腿看,就会想到母亲卖了鸡娃,将买条什么样的裤子。从赛麦记事起,庄里就流行一种叫"巴拿马"的布料,二阿姨就有过一条蓝色巴拿马裤子。赛麦记得二阿姨只要出门就穿上她的"巴拿马",腿站得直直的,在大门外喊母亲一起去。现在"巴拿马"已经过时了。令二阿姨怀念的"巴拿马时代"终于在母亲和二阿姨们的衰老中,在赛麦们的成长中,过去了。这回,赛麦拿不准母亲会看中什么料子的衣裳。裳。                      

    

        看母亲着手彻底清扫屋子、院子,拆洗炕上的被褥,我就知道,我们的新日子要来了。新日子究竟是个什么样子,怎么个过法,还说不来,但我们确实要过一种新的生活了。家里家外的变化就说明着这一点,母亲满是尘土的脸上的喜悦也在说明着这一点。到一个天气暖和日头红堂堂的正午,迎接新生活的准备工作终于具体到我们几个娃们身上。母亲烧了一大盆水让我们都洗个澡,把自己彻彻底底清洗一下,把攒了一冬天的垢甲都洗去,然后换上母亲拆洗缝补一番后的衣裤。

        母亲将迎门一大堆囫囵半个的烂砖头碎瓦片全搬到了后院,一个个码碗筷一样码得整整齐齐。大房门上换了一条白底红花的新门帘。看看眼前这些细小但确实存在的变化,呼吸着旧布拆洗后的霉味儿、清扫中弹起又落下的尘土味儿,我们心里禁不住亮堂起来,新日子的影子有了一些真切,似乎已近在眼前了。
 
        农历二月十二是个好日子,天空一派瓦蓝,清俊的脸一样罩在我们头顶上,日头也分外和善,浪亲戚一样脚步轻快地出来了。家里外又被一大早起来的父母重扫了一遍。他们总是这样,扫过的地方重扫上一回两回才满意。实际上,屋子还罢了,我们的院子是扫不净的,怎么也扫不净,总有一阵一阵的风卷着尘土鸡毛烂草什么的在院心里打旋儿。所以我们就只好多扫几遍,干净一会儿算一会儿。

        院子是父亲扫的。父亲今儿显出了少见的勤快,把各个平时根本不扫的旮旯儿都扫了一遍,几乎是翻肠倒肚地清扫了一回。新门帘不住地随风晃动,一股一股卫生香的味儿就从门里散出来,在院子里香香地消散。我们几个洗净了手脸的娃们在院子里跳方,我们也感到新生了一遍一样爽,因为母亲看我们的目光里充满了赞许。
        外奶奶就是这一天来到我们家的。

       我们的新日子随着她老人家的到来,开始了。

       外奶奶是骑驴来的。一个碎个头黑毛驴,打扮得跟新女婿一样,披着青色的碎被子,上面是个红木头鞍子,两个小巧的镫缀在鞍子下面。镫是金黄色的,在阳光下闪闪发着光,外奶奶的碎脚就一路搁在这金黄的镫上,摇摇晃晃,翻山过沟,从二十里外的大姨家晃到了我家。

                                                                                                二

         外奶奶的脚实在太碎了,她从驴背上一下来就一拐一拐的,很不稳当,是在母亲的搀扶下进屋的。我在袖筒里试着比划过,她那脚,也就只有我这碎手的一拃长吧,像两个不圆不扁的馒头,还用层层的白布包缠了,外面套着一对儿小巧的黑绒布鞋。外奶奶的鞋完全是另外一种样式。只有一拃来长,又窄又尖,放在地下让人看了吃惊,不得不思量这碎鞋是怎么穿在这个大个子老奶奶的脚上的,脚在里面会受着怎样的痛楚。
      
        外奶奶却似乎没感到这痛楚,一下驴背就欢快地笑着,向在门口迎她的人们高声打招呼,问东问西。外奶奶实在是太老了,她脸上布满了线,横七竖八的线稠密地布着,将脸分割成无数的绺绺块块,令人不敢大胆去看。但是,我很快就发现,外奶奶脸上的线虽然多但实际上并不杂乱,分布得条是条理是理,纹路明晰。外奶奶的脸是褐黄色的,嘴巴外面塌陷了,  那口紧紧抿着,鼻子疙瘩显得又大又圆,像个煮熟了在冒热气的碎洋芋。

        外奶奶来摸我们的脸了,母亲把我们一个个往前头搡。外奶奶摸过大姐就来摸我。她的手干而硬,刺一样从脸上扎过,我心里响起瓦茬划过皮肉的睳啦声。外奶奶的姿态却是认真的,宽和的,她嘴角嚅动着,口里念叨着什么。然而,直到她的老手从弟弟鲜嫩的脸上摸过,我发现我们的脸都好好的,没像担心的那样渗出血来。我看见姐姐弟弟和妹妹的脸都红红的,我们心里有了喜悦与羞涩。让刚来的外奶奶这么摸我们的脸,我们这些娃娃忽然感到一种长久被遗弃现在才有人记起疼爱的伤感。
外奶奶的大手真是又扎又让人心里想哭啊。

        外奶奶带来了一大包好吃的。我们的新日子真正开始了。

                                                                                                              三

         太爷闻讯赶来了。
         他人还没到,大门外老远就响起“梆梆梆梆”的声音。
         太爷总是这么一路敲击着拐棍,慢慢挪来。
         与太爷相比,我们才发现外奶奶年轻多了。母亲说太爷八十岁了,奶奶则说九十多了。人活着一年要多赖几天,你太爷赖了多
少年只怕他也说不清了,唉,还不无常(去世),把人愁死了!奶奶说这话时嘴角一撇一撇,脸上是厌烦的神色。

        其实,奶奶的心病我们狗大的娃娃也能听出来,她是嫌太爷活的时间太长了,而且还不露离世的迹象。想想也是,一个人活了八十或者是九十年,老得快要瓜(傻)了,还不自动收拾走,赖在儿孙家里,要我们的奶奶端吃端喝地伺候,究竟活了个啥嘛。

        然而,太爷却死活不露一丝不行了的迹象,反而越活越健旺。他一听说外奶奶来了,便连跌带爬地赶来了。
        太爷和外奶奶像娃娃一样拉住了手,四只老手抖抖地拉扯着,有好大一阵子。
        巴巴对父亲弟弟的称呼你还活着哩。外奶奶问,声音很高。
        活着哩活着哩,啊,还不无常,把娃娃们都等心急了么。太爷的声音也很高,几乎在喊。
        满屋子的人都笑了,是被太爷的耍话惹笑的,太爷自己也笑着,两个老人脸上显出娃娃才有的调皮神色。他们脸对着脸笑着,笑着笑着,老眼里就涌出很浊的泪来。
      
        太爷是外奶奶娘家门里的人,老巴巴老侄女见了面,就唏嘘着说没想到这辈子还能活着见面。
        太爷一来外奶奶就不和别人拉闲了,两个老人爬上炕,靠住墙,说他们的去了。实际上,太爷和外奶奶的拉闲是一种很寡淡很让人没耐心听的场面。太爷的白胡子索索抖着,不时有清鼻涕掉下来,落在胡子梢儿上,悬悬地吊着。外奶奶塌陷的嘴巴嚅嚅地动,也有清鼻涕吊在鼻子尖儿上,说话时一动一动,好半天,她才猛地察觉了,忙从大襟衣的胸口处摸出手巾来擦去。
        两个收不住鼻涕的老人说的话,我们娃们无论如何也不会感兴趣。就见有时太爷在说,外奶奶在听,有时外奶奶在说,太爷在听。说的人声气迟缓,轻慢,听的人啊啊啊地使劲点着头。有时,一起发出笑声,笑声跟娃娃一样欢实。
        外奶奶说巴巴你记得吗?那时你背个毛线口袋去要饭,我在老院子门口看着日头下山,等你回来,你回来了,口袋里装着一包东西,高兴得我直跳,打开一看,是个石头!那一夜,咱像是空肚子睡了。太爷一只老手情不自禁地去摸肚子,好像那里现在还空着。
        太爷说我把王富汉家的狗尾巴剁了,害得你挨了几鞭子。
        外奶奶说我几个娃娃饿得快不行了,你背来一包莜麦面把命给救了,后来我才晓得因为那包莜麦面你让家里扣了口粮,半个月没沾面食。
        全是些很老很旧的事了,听得我们娃们一愣一愣。他们却娃娃一样说着笑着,好像他们猛然倒退了几十岁,回到年轻时节了。
        太爷隔上三五天就来一回,来了就和外奶奶有拉不完的闲。
        送走了太爷,外奶奶就到下院角平地。我们的院子四边很大,空荡荡的,母亲年年说要挖软了种菜,话是年年说,菜却一直没见种下去。外奶奶一来就念叨说种上些啥都行,让地荒着,太糟蹋了。外奶奶决定种花,在我们的院子里,花籽是她带来的。外奶奶贴身穿着一件花肚兜,有两个大得可怕的兜,里面总是装满了东西,把她的肚子撑得鼓鼓的。外奶奶掀起衣襟,摸出一个纸包来,打开了,露出各种各样的花籽。现在才知道,外奶奶身上总带些花籽,到谁家浪亲戚就给谁家种上几苗花。

        地是如何挖软,怎样拍平的,没有人注意。花是怎么种下的,也没有人留意。父母都上山干活去了,我们娃娃只知道疯耍,谁也顾不上留心外奶奶在替我们看家时干了些什么。似乎整个春天,大半个夏天,都是这样,父母忙地里的活,姐姐放羊,我领了弟弟妹妹到外面刨土土耍,家扔给了外奶奶。有外奶奶看家,操心喂鸡狗,我们自由多了,不再像往年一样被关在家里看门。日子一挤眼就过去了一个春天和大半个夏天,直到有一天,我们看见了开放的花,才惊觉到外奶奶在替我们看家,还种了花。

                                                                                                   四

        花似乎是一夜间开放的。我们耍到天完全黑才回家,一觉睡到天大亮,走出房门,才吃惊地看见花开了。很多花,一夜间全开了。
        这是些好看的花,罕见的花。一种白的,手掌心一样大,花瓣薄得几乎透着明亮,闻上去寡寡的,一点儿香味也没有,外奶说是七叶花。七叶花中还有一种紫色的,这种花很惹人眼,老远就能看到它们在开放。一种叫灯盏花的金黄色花,开得最稠也最显眼,老远看去齐齐开了一排,不住有香甜的味道散出来,浓浓的。
      
        花似乎很多。一夜间将院子开得饱涨而热闹。我们一向空大的院子立时显得拥挤,甚至有些窄小起来。我背着弟弟看花,我们在花丛里走来走去。外奶奶小心翼翼地赶过来,不住告诫我们,不要折花,不能踏倒花秆子。穿了青色大襟衣的外奶奶,头上缠条白手巾,鼻子蛋儿红红的,一脸幸福地从上院走到下院。花儿开了,外奶奶种的花儿开了。她来我们这里才半年,就让我们一向寡淡的院子开满了花。有些花,我们长这么大还从没见过,我们不得不另眼相看又老又瘦的老外奶奶了。

        蜜蜂觅着花香纷纷飞来。正午时分,坐在花底下认真听时,一院子嗡嗡又嗡嗡的叫声。就见蜂儿们乱嚷嚷地出没在花儿中间,它们一定也高兴坏了,它们和我们这些娃娃一样,是在山沟里长大的,当然也没见过这些只有在大地方才能见到的花儿。想想也确实是这样,这些花当中有好几种我们没见过,就是大人也没见过。

        娃娃们闻讯赶来。他们跟我们一样,手很脏,脸也很脏,衣服又脏又烂糊满了泥和草汁子。他们张大嘴盯住我们的花看,其中一个娃娃乘没人注意时竟然将一只手伸向花朵,那是朵白色七叶花,那花以一副安静的神色对着人,那娃娃的手几乎碰到花了,我忙喊住了。他的手那么脏,刚去沟里玩过泥,怎么能让这么脏的手碰我们的花呢。

        那娃娃知趣地将手缩了回去,但在往回收的时候手一抖,撞在花秆上,花剧烈地摇晃起来,另一个娃娃立时尖叫起来,说舍巴在偷折花!他在喊叫的时候,满脸的兴灾乐祸。
        外奶奶忙拐着碎脚赶过来。
        舍巴哭了。“哇”地一声嚎哭起来。
        外奶奶愣住了。舍巴的脏手背抹着脏脸上的眼泪,口大张着,对着七叶花哭,他显然吓得只知道哭了。
        外奶奶却没有骂。
        哎,别哭,别哭。哭啥呢。你只是想揣一下花嘛,谁说你要折花了!外奶奶高声说,你们都看见了吗,舍巴只是想揣一下花,那就揣一下吧,没人怪你。外奶奶的脸上居然还显出笑来。

        舍巴舔了舔干裂的嘴皮,看一眼外奶奶,收住哭声,点着头竟然也小声说我只是想揣一下它们,我不折花。舍巴的脏手像个瘦鸡爪子,刚刚刨过粪土的那种鸡爪子,它抖抖地伸出来,伸向我们的花儿。外奶奶脸上的笑一直在,她赞赏地看着舍巴的举动。我们的心都悬到了嗓子眼上,舍巴这家伙的手那么脏,竟然让他揣花儿,这太让人生气了。但外奶奶仍然十分乐意地笑着让那脏手去揣花儿。
        花儿颤抖了一下,我听见自己的心也颤了一下。洁白的花瓣已抓在舍巴手里了,舍巴似乎很紧张,气也透不过来的样子。后来,舍巴伸出两个指头,直直在花瓣上摸了一下,就放开了。花儿轻轻动了动,没有脏泥糊在上面,我暗自松了口气。舍巴却突然跑了,疯了一样奔向大门,到门口时,忽然大放悲声,哭着跑开了。
       舍巴的古怪举动引得娃娃们哗啦啦大笑起来,我也很响地笑着。外奶奶却没有笑,她抿着嘴,脸上显出劳累来,挪着碎步进屋去了。

        舍巴去了不久,其他娃娃看了一阵花,也一个个溜走了。人走光了,我们才吃惊地发觉,一些花不见了,被折折拿走了。折去的几乎都是大而开得正旺的花。几株高大的花秆被折得掉下头来,叶子也被撕得烂碎不堪。损折的花一脸沮丧地对着闻声赶来的外奶奶。

        外奶奶一定没料到会有这样的事发生。她看看花,看看我们姊妹,又转头去看花。妹妹一脸哭相,说她想掐朵花儿耍一下都不给,让旁人给折了,这回咋不心疼了。妹妹的话其实也正是我心里没说出来的话,碎弟弟早嚷着想要朵花儿,外奶奶死活不给,只允许他的碎手摸了一下花瓣,就吆喝着赶开了。谁敢折花我打断他的腿!外奶奶说。她的话吓住了我们,花却让别人家娃娃折去了,而且折了那么多,怎能不叫人心里又气又疼呢。更多的当然是在生外奶奶的气,她让舍巴揣花,给娃娃们壮了胆子。

        外奶奶盯住花看了一阵子,说这些娃娃呀,咋就这么手闲。外奶奶牙疼似的吸着气,寻来些竹棍往起支折了的花秆。
        外奶奶决定给庄里每户人家送些花籽。花不断地开,不断地落,就有各式各样的籽儿显出形来,很快就成熟了。外奶奶用关节凸显的手撸下花籽,晒在窗台上。花开了一茬又一茬,籽收了一茬接一茬。外奶奶说娃娃们爱折花不是他们爱害人,是爱花,没见过稀奇得很,忍不住要折,等家家院里种上了,娃娃见惯了,就不折了。外奶奶的话念叨的次数多了,父亲有些不耐烦了,给母亲说你妈吃饱了没事干还是咋的,整天瞎折腾啥呢?妹妹听到这话马上跑去学给外奶奶听。外奶奶停下撸花籽的手,看看妹妹,又看看上房门。上房门闭着,门帘在随风悠悠地晃动,白底红花的新门帘已经旧了,红花褪成了淡紫色。父亲出来,拍着屁股上的土转到门外去了。外奶奶目送那身影走出大门,又盯住房门看了一会儿,低头继续撸花籽。

        花一直开着,从上院到下院,开成鲜艳的一长绺。旧花儿不断开败、枯萎,新苞儿不断地鼓起、胀裂,挤出大片的鲜亮来。弟弟举着双手在花丛中跑,他的笑声一串一串地撒落,在蜂儿的嗡嗡声中显得响亮而悠长。花儿们随风摆着风姿绰约的腰身,暖暖的阳光下,留心望去,花与花之间神态也是各不相同的。它们有的长时间静静地一动不动,神色悠然,似乎在做着一个悠长的梦。有的张开硕大的花心,好像在脸色妖妖地招惹着蜜蜂,蜂儿却偏偏不往那花心里落,只虚晃一下身形就飞走了,害得那花儿又是为难又是失落,满脸空茫。有的花却像娃娃不知忧愁的脸,娇娇地迎着风开放,全然是副不谙世事的瓜无知模样。看着这些神态不一的花儿开放时,耳边交织着响彻蜜蜂时近时远的飞动声,风声幽暗地响过,人心里就不由得生出一种幸福而又空茫的伤感来,一心想寻个没人的地方,放开了美美哭上一场。花开得太热烈太肆意了,让人不敢拿正眼长时间对看它们。这么多花,开放在我们的土院子里,让我们空大冷寂的院子一下子红火起来了。

        一院子的花开着,人心开始变得富足而懒散起来。
        外奶奶走来走去地忙,终于,累了,靠在下墙根歇缓。有蜜蜂“嗡”一下飞来,发现有人,忙扇着翅膀飞向别处,空茫的余音若有若无,在空气中经久地响着。阳光烈烈地照着,花瓣上多了一层薄薄的尘土,但仍然掩饰不了花儿的鲜亮。外奶奶泛黄的脸上,皱纹一条一条舒开了,在花的映照下,这老人似乎也变得鲜亮清爽起来。
        我们趴在花秆下玩,好久听不见外奶奶的动静,抬头满世界去寻。烈日下眼是不敢往大睁的,刚一睁开,眼前一片明亮,“哗”地泼了一院子清水一样,花瓣们一齐张开了,迎着人的眼,花朵的鲜亮也是能灼痛人的眼的。顺花墙寻下去,我们吃惊地看见,外奶奶睡着在墙根下,她的头靠着土坯,白头发从手巾缝里溜出几根,在微风里晃,一双碎脚放在花阴深处。弟弟也睡着了,头枕着外奶奶的一条腿,几只虫子寻不着回家的路似的,慌慌张张在他们身上蹿。
        外奶奶睡着在下院,父亲也看见了,他和母亲从地里干活回来,妹妹就把他拉到了下院,一脸顽皮地要他看外奶奶睡着时的样子。

        外奶奶惊醒过来,脸红到了脖子里,抱起弟弟头也没抬就回了屋。外奶奶的狼狈样子我们看见了似乎不要紧,要命的是让父亲看见了,这在外奶奶的神情中似乎一下子成了大事,大得了不得的事。外奶奶见了父亲就有些不自在,父亲也尽量躲着不见外奶奶,家里忽然有了一种奇怪的气息,尤其是外奶奶和父亲之间,有时候撞上了不得已说几句,人多时候连话也不愿多说。不久,他们之间的隔阂就更明显了,甚至见了面也不说话,因为外奶奶送花籽的事给我们惹来了一场意想不到的麻烦。

        花籽是挨家挨户送的,从上庄开始,一家一包,用纸细心包了,捏在手心里,外奶奶站在门前目送我和姐姐去送。这是一点花籽儿,我外奶奶让你们种上,花开了好看得很,让娃娃们看个稀罕,你们不要嫌少了。我和姐姐鹦鹉一样学着舌把外奶奶教我们的话说给主人听。往往,大人接过纸包去,笑着夸一声说看这两个娃娃多心疼,给你外奶奶说多谢了啊。我们心里便装满了欢快与满足,高兴地向家跑去。

        花籽隔几天收一茬,我们就送几包。一切按外奶奶打算的往下进行着,碎奶奶却等不及了。碎奶奶是我们堂爷的女人,一个碎个子麻脸女人,有一双很细很长很好看的眼睛的女人。外奶奶来我家之前父亲就和碎爷家闹过仗,碎奶把父亲翻来倒去骂了几十个来回,连坟里的先人也扯了好几辈,可以说父亲和碎奶之间是仇比山重比海深。外奶奶却和碎奶好上了,她来了不久就和那个碎个子女人说到一块儿去了,还被叫去浪了几回。早在花籽成熟之前,碎奶乘我父母不在家来串门时就向外奶奶要下了,外奶奶答应一定给她留一大包。

        送花籽时,外奶奶并没忘了碎奶,她只是想从上庄开始,一家一家往下送,外奶奶想让庄里人都得到好处,让娃娃们都看上花儿。很快就要挨到碎奶家了,只剩三四家了,碎奶却等不及了,让她家碎女子来催。给你妈说就要到你们家了,不要心急了。外奶奶说着好话,把碎女子送出门,还折了一大朵花给那女子。送走了碎女子外奶奶就拐着碎脚到花深处撸籽儿,外奶奶不知道,手里拿花的碎女子让父亲碰上了,碰在迎门处。父亲一眼就看到那女子手里的花儿了,因为碎女子正得意地将花儿举在胸前走路。不知父亲对碎女子说了几句什么,不一会儿,外面就传来女人的叫骂声。母亲惊得从房里奔出去,碎奶已经骂到大门口了。她一手扯着碎女子,一手指着我家的大门,高声叫骂,口口声声要外奶奶出来说个清楚。外奶奶从花深处探出头来,脸上满是花粉和尘土。一见外奶奶,碎奶忽然就气更大了,似乎理也更直了,直指住外奶奶惊愕得不知所措的脸一连声地骂,还撒起泼来。外奶奶显然被吓糊涂了,脸上显出哭相,颤着腿走向大门,说你在骂我吗?

        骂的就是你?说话跟放屁一样的老不是东西。碎奶跳着脚高叫道。
        从碎奶接下来的叫骂声里我们总算听出个头绪来,她说她让碎女子来我家取花籽,外奶奶说话不算数,不给,还让我父亲把她家碎女子骂了一顿,这气谁咽得下啊。碎奶说到动情处干脆掀起衣襟,拍打着屁股连哭带叫。事态一下子显得严重了,不光是外奶奶说话不算数的事了,而是父亲一个大男人为啥欺负一个碎女子的事了。

        碎奶说她今儿不把外奶奶这老不要脸的扯碎了,她就不姓王,把王秀花这名字给狗叫去。我们娃娃立时吃惊了,却又被一种莫名的兴奋涨满了心。王秀花,花一样香的名字,要不是碎奶今儿当这么多人的面亲口叫出来,打死了我也不敢相信,这个矮个子女人会有这么一个香气四溢的名字。

        门外不知何时围满了人,庄里男女老少闻讯纷纷赶来瞧热闹,人一多,似乎更助长了碎奶的胆量,她的气势猛地大了起来。花花子,你出来,出来说个公道!碎奶高声叫着。我们娃娃这下简直乐不可支了,从这个大名王秀花的女人口里我们又知道了外奶的名字,叫花花子,要知道我们平时想从大人口里问出老人的名字有多难。
        外奶奶很快就从惊呆中清醒过来,她挪着碎脚走向大门,母亲拦不住她。老姊妹,有啥地方得罪你了,咱好好说。外奶奶红着鼻子蛋儿对碎奶说。
        啐!一口浓痰从碎奶口中飞出,来得促不及防,飞向外奶奶。令人瞠目结舌的是,那痰正好落在外奶奶的鼻子蛋儿上了。浓痰里带着口水,立时往下流。外奶奶这下真正惊呆了,一张老脸一时间变得一片黄,没有一丝血颜色了。我分明看见,一朵花在外奶奶脸上开了,是一朵大得出奇黄中泛白的花儿,那样安静地开了,悄然开了,透明的瓣儿蜂翼一样单薄地颤着,一阵最轻的风也能吹破的花瓣儿啊,慢慢地,那朵花儿的颜色变了,由浅入深,渐渐转出血色来。
      
        外奶奶是被母亲强拉进屋的,进了屋,鼻子尖上的痰还在,流着水。外奶奶的脸涨成了紫色。咋能这样呢,咋是这么个女人啊!外奶奶不住地念叨,她似乎气傻了,只会这么念叨了。事实上,谁都知道,这么念叨是不起作用的,一点儿也消不了她今儿遭受的羞辱。连我们娃娃也知道,一个人被别人当众唾一口是怎样的奇耻大辱,更不要说当着全庄里的人了。
      
        碎奶似乎也没料到那口痰会那么巧地落在鼻子尖儿上,还那么牢固地黏在那儿,不往下掉,外奶奶也不知道擦去。碎奶呆了一呆,好像气消了一点儿,在人们的劝说下,走了,看热闹的人群也顺势散去。父亲进来了,脸是青的,铁一样渗着寒意。他不看外奶奶,只盯住母亲看,忽然跺一下脚,说都是那狗屁花儿惹的是非,骚情得很!父亲扔下我们娃娃听不懂的话,就走了,脚步重重地,留下外奶奶发着长愣。后来,我从母亲的分析中明白,碎奶上门来寻事,父亲是不能出去应战的。一来碎奶是上了年纪的人,而女人一上年纪就不能轻易惹了,我们不是没见过她给人撒泼时拼死拼活的吓人样子,而对这样一个女人大男人不能动手打,骂又骂不过,弄不好,会骚了自己的脸面。更严重的是,这个女人我们惹不起,她的几个儿子都成人了,早对父亲形成了威胁,父亲弟兄两人,怎么也不是他们的对手。我们眼睁睁看着外奶奶受了一顿骂,挨了一口唾。事实上,再糊涂的人也已经看出,碎奶真正冲的是父亲,外奶奶的事只是她找的一个茬口。这一年,我们的外奶奶七十九岁。
      
        外奶奶似乎从此失去了务花的热情,整天闷在屋子里,除了礼几番拜,就一个人一直唠唠叨叨念叨着什么。花儿开过一茬又一茬,熟了的籽从壳子里胀裂出来,落到脚下,有厚厚一层。外奶奶不撸,也不让我们替她去撸,就让那籽一层一层地闲落着。然而,我从外奶奶的神色间感到一种很古怪的意思,似乎她不收拾花籽是在和什么暗中较着劲儿,憋着一口气。
      
        花照旧开着,开得热烈而鲜亮。但仔细看去,问题就出来了。这一院子的花儿,显得杂乱而松散,有些枝杈很随意地朝四下伸张,连路也挡住了。有些老秆子软下来,松松地趴在地上,变蔫发黄的叶子堆成一堆,一点儿也不好看,甚至有些难看,这时节,外奶奶以前的辛劳就显出来了。原以为她整天在花丛间走来走去,是闲走,现在看来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外奶奶是在操心,培土啊,打斜杈啊,往正扶秆啊,都是她的活。是外奶奶让我们的花儿开得规整而有序,热闹但不散乱的啊。
冬天来了,冬天很快就来了。新疆的舅舅坐火车回来,接走了外奶奶,外奶奶也是坐火车走的。火车是什么样子,我们娃娃想破了脑袋也没想出个所以然。

        新一年的春天很快就来了。春天一来,父亲就挖了满院子的旧花根花秆。花根花秆堆了很大一堆,够我们烧几十顿饭了。我们在院子里种上了玉米、白菜、胡萝卜、葱、韭菜,还有向日葵。能种的都种上了,满满当当一院子。日头出来,我们在墙角晒着暖暖就忍不住犯困,一犯困就睡着了。我梦见我们开春埋下的种子发芽了,长出来了,开起了花儿,多奇怪的花啊,玉米上向日葵上白菜上都开满了花儿,五颜六色鲜亮的花儿开起来了。玉米开的是七叶花,白的、紫的。向日葵开的是灯盏花,星星点点,开了一排又一排。萝卜头上开出了牡丹,外奶奶没来得及种活的牡丹。牡丹原来是这个样子的啊,脸盆一样的大。千朵万朵的花儿,开得我们的院子一下子饱涨起来热烈起来鲜亮起来富裕起来,令人目眩起来。
到处开满了花啊。
        蜂儿们的翅膀舞成了一片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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