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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8年12月10日 09:11 

 

故乡物影,或独白 (外一篇)

                                    杨风军

 

 

定格在黄土高原腹地的西海固,无论如何是无法同富庶的江南水乡相媲美。然而,在我生命的深层,我却依然热恋着这方厚土,热恋着这方厚土上的一草一木。无论我浪迹何处,我时刻感到这里永远是我灵魂的家园。

每当我静下心来,我的眼前就会映现出许许多多的物象来。于是,我仿佛一尾游弋在故乡历史长河中的鱼,不时被那一个个散溢温馨的物件钓起我的记忆。我在岁月的阳光下,品味其生灭流变中的惊喜和遗憾。

 

老井

 

老井,曾是我魂牵梦绕的那个小山村里的舞台道具。凿在村子中央的一片开阔地上,井深数丈,井粗不足一米,井口上方悬着轳辘,全村几百口人和上千畜牲共饮这口井水。年少贫寒的岁月里,我就是吃着这口井中的水长大的,水很硬。

吃不惯这井水的人说,这水是苦的。但我却感觉不出它的苦味。因为它的存在,我认识了扁担和桶。从能帮父母干活的那一天起,去这口井边吊水便成了我们生活中的一件大事。最早的桶是木制的,我们村庄里的家家户户都有。在我童年的记忆里,那只被绳索牵引着沉入井中的木桶重如千斤,好在在我感到艰难之时,总会有一双援助之手伸出。那一刻,我是多么的感激啊!因为这井的恩泽,故乡的人们练就了一副能挑重担的肩膀。之后,因现代化钻井工具的出现,故土上有了新井,渐渐老井便悄然消失。用木桶吊水、担水的日子一晃竟成了历史。也就是在成为历史的那些日子里,我学会了做人。

在离开故土的岁月,我时常觉得那口老井,仿佛是我生命深处的一眼甘泉。它绝不仅仅滋养了故乡这方土地上的生灵,更为重要的是它滋养了生活在这片黄土地上的人们那种坚强、质朴的性格和不亢不卑的精神。

然而,在新生和消失的更迭中,我恍然感到被老井之水所涵养的那种精神随着老井的消失而在渐次沦丧。我担心如我的子女一样的孩子,会在没有挑水的经历中骨头变软。一副软骨的身躯何能负起生活的重压?何能挑动一个民族的未来?

我怀念老井,怀念故乡那口老井中的硬水滋养的日子……

 

油抹布

 

曾经是农家锅台上盛开的一朵信念之花,是贫穷的岁月中母亲用来滋润光阴的工具。
油抹布,也许只在故乡有过的一种物件。用干净的麻皮做成团状的东西。记忆中我家的那团,油汪汪的静卧在锅台前一只细瓷蓝边的白碗中,只有母亲做饭时才用它。那时,我见母亲炒菜时从一个盛油的小壇子里往它上面滴一滴油,然后再用它擦拭锅底。待灶堂中的火将滋在锅底的油炼出香味后,母亲再将切好的菜倒入锅中,用铲锅子翻搅片刻后,加水焖煮。

在我省事后,就觉得它是一段历史。是如我母亲一样的山村妇女在七、八口人一年只能享用一斤油的岁月里的一大发明。

它在西海固的农家锅台上走过了许多个春夏秋冬,直到那苦难的日子化作烟云。它这朵光阴的浪花才悄然消失在红火的生活中。

在我的生命历程中,我深切的感受到它不仅仅是一团滋锅的油抹布,而是生活在故土上的女人用生命的热血谱写的一部战胜苦难的教科书。虽然,它的名子不会被后人知晓,但在我的印象中,它依然散发着丝丝温馨……

 

                               

灯盏

 

和现代生活中的各种电灯相比,它满身油腻,确实显得土气。然而,在历史的长河中,它却有过辉煌。如豆的火苗照亮过农家的寒舍,温馨过许许多多山野村氓的梦。

我家有过的几盏,都是父亲用形状不同的药瓶或墨水瓶以及薄铁皮、棉花做的。主要由三部分组成:灯身、灯芯、灯捻。各种瓶子用来做灯身盛燃料(那时,用做燃料的主要是煤油),将薄铁皮卷成筷子粗的芯,在瓶盖上凿一小孔窜入,然后用棉花搓捻从灯芯入瓶底,这样一盏油灯就做好了。

在我童年的无数个夜晚,是它伴我苦读。灯光昏昏,人影幢幢。那摇曳的火苗曾给我无限遐想,就这样,一灯如豆的光亮,成就了故乡许多心事茫茫的少年梦。

用过它的人不会忘记,阔别故土的游子不会忘记,历史更不会忘记。在那苦难的岁月里,多少个母亲在这样的灯下为儿女缝衣做衫、纳鞋补袜。为了一把光阴,用手中的针轻轻拨挑哔哔炸响的灯花。然而,时光确实无情。沧海桑田的巨变也真让人难以预料。面对灯火通明的夜空,后人只能在古人的诗句中去觅它的影子。但在我的记忆中,它留下的是“白发无情浸老境,青灯有味似儿时。”的永远回味。

 

 

与河流有关

杨风军

 

因为这条小河,我的生命中有了一种刻骨铭心的东西。

故乡的小河发源于六盘山北麓,宽敞的河道昭示着它昔日的澎湃,而今,那种昔日澎湃的气势在我的视野中展示时必是雷雨过后。这在干旱少雨的故乡是不多见的。山水从条条沟壑奔流而下汇集于河道,咆哮如千万头红鬃烈马在腾跃。当人们看到树木、牛羊、门窗在水上漂浮滚动时,人们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推测哪里遭了水灾。不待水小,便有几个胆大的站出来,找一处水平缓的地方手挽手趟过去,他们会及时的把探听到的灾情传递给与之有关的亲戚朋友,于是,遭受水灾的一方就会受到八方的关照。那一刻,河流竟成了传递上游旱涝的工具。

大水走后,剩下来大就是平湖秋月般的景致了。清澈的、温存的、纯利无害的水,够河道两岸的村民们享受相当长的时间。首先是孩子们有了戏水的地方,一个个如鸭子似的钻进河水中;接着人们就会把羊赶到河里去给它们洗澡,洗浴后的羊儿在晴空朗日下宛如棉团。其次是夕阳的余辉扫过村庄的那一瞬,突然的蛙声惊扰了在河边饮水的牛马,性情烈的便挣脱主人手中的缰绳,撒欢撂仗地跑回家;性情温顺的便抬头竖耳细听分辨,分清是蛙声,再次在主人的“嘘嘘”声中低头长饮,直到肚鼓如球。

与河流有关。本来是山野村夫,却熟悉多种水中动物,甚至还能准确从水中认出鱼路的人才。虽说一些女人没有多少文化,却对西施浣纱得遇贵人的历史非常熟悉,于是,河水清澈的午后,便有不少年轻姑娘相约拿上家人或自己换洗的衣服去河畔,坐在裸露出河水的石头上,挽起裤腿感受河道流淌的凉爽,以面前被河水浸没的面平的石头做搓板,一边淘洗衣服,一边作着对岸浪漫美妙的遐想。

每一次山洪过后,河床的内容就得到比较彻底的改变。原来的沙石被冲走,新的沙石又沉落下来。原来造了地的地方,又一次插上了河的旗帜。

父亲隔三差五要到对岸去,有时抱一只鸡去卖,有时拉一只羊去卖,有时将母亲精心喂大的猪用架子车拉去交公,而后换回光阴中的急需品,诸如粮食、油盐酱醋、衣帽鞋袜。因为隔河,我从小就觉得河那边有什么东西吸引我,而且吸引力很强。因为没到过河那边,因而就觉得父亲从河那边带回来的啥东西都新鲜。即便是一颗糖,也要拿出去在小伙伴面前炫耀一番,直到糖在贴身的衣服口袋中变得粘粘糊糊才偷偷品尝。

流经故乡大地之上的河,成就了两岸的村落。沿途之中以河命名的村庄也不单一处,例如河东村、河西村、沈家河村、孙家河村冬至河等等。而大凡沾上河光的村庄,村民们的日子比其远离河的村庄村民的日子要滋润得多。虽然是一条季节河,但并不是每年雨季都能涨河。在这里,连续几年不落一点雨水是不足为奇的。几年大水不来,河床干巴巴的裸露出曾经的沙石。然而,河道里仍有涓涓细流,一截一截地断流,能流时就尽量的流,能流多长就流多长,即便干涸了,也绝对保持着流水的姿态。但河道中的偶尔反潮的沙子或依然努力撑起一团团绿色的树木却告诉人们水并没有远离。因此,故乡的河流以如此的执着风范教化着生活在这片黄土地上的人们,在艰难的人世上生存和繁衍。

水库是河流馈赠给生命的一件法宝,拦河筑堤而成,静静的如一面宝镜,在缺水的西海固大地上显得神奇庄严.无论春夏秋冬,有水库的地方都会吸引来一双双惊喜的目光,一张张兴奋的笑脸,以及指点江山景致的手臂,直抒胸臆的欢叫,特别是成双成对的侯鸟情侣似的来这里栖息繁衍,相依相偎,令人生发许多感慨.

因为河流,我读懂了"风吹柳丝动,鸭戏水碧青."的江南风景中的那种缠绵.

终于在父亲需要我帮忙时,踩着河道中的列石颤颤巍巍的渡过河去。记得那是深秋的一天,父亲决定领上我去给他看摊子,他要变卖从山上拔回来的席芨以及用席芨扎好的扫帚、编好的背篓。来到集市上,那热闹的景况比我当初的想象还要热闹。我一时竟然怕起生来,父亲骂我是窝里佬。第一次看父亲做生意,我才知道钱是不好赚的。临近下午,父亲卖完了这些山货,他毫不吝啬的给我买了一根麻花,我没舍得吃把它拿回家和兄弟姐妹们分享。
然而,“人生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亿万斯年,这条从六盘山麓中奔泻而出的一线清流,无论其涓涓,潺潺,还是淘淘、滚滚,也不管前路如何崎岖险阻,迂回曲折,它总是满怀着旷世痴情,矢志不渝地环绕着穷山枯岭,体现出一种动人心魄的炽烈。因为这条河,我懂得了珍惜;因为这条河我学会了坚守。

与河流有关的除了生命,还有横跨两岸的各种桥梁,还有生命中誓死追求的许许多多。而这许许多多是在河的对岸。其间也许还会横现出一条苦难之河。只有清醒冷静地渡过去,才会抵达成功的彼岸。

                                                            (责编:李义)

 

 

喷雾器

张学东

 

这里说的是最常见的那种空气压缩式农用喷雾器。

通常,它都有一只较大的军绿色铁皮药液箱,箱子看上去很像一只被压扁了的大圆柱体,正好可以平稳地负在人后背上。箱内装有活塞式气筒,有点像自行车的打气筒。喷药的时候,把事先配制好的农药液(一般是乐果、敌敌畏、敌百虫或可湿性六六六粉之类)装进箱里,但不能超过总容积的三分之二,然后把上面的圆盖子拧紧,就可以通过抬压式手柄来排抽箱内的空气。这样约莫抬压四、五十下,明显感觉到手很费力(压力增大)甚至根本压不动了,再提起背带挂在肩上,左手抓喷药杆,右手执压气手柄,然后打开喷嘴开关,就可以边走边喷药了。

过去在一个生产队里,这样的喷雾器少说也有十来件。庄稼从地里长出来,就跟娃娃一样,这病那灾都跟着来了。蚂蚱、稻心虫、包叶虫、小麦蛆、蛀谷虫还有菜白蝶、豆荚螟、小青虫和油菜跳蚤……总而言之,一样蔬菜、一样水果、一样粮谷就会生一样害虫。这就跟人吃五谷杂粮,也会生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病是一个道理。

害虫来了人心都惶惶的,怎么办?一季的庄稼可不能由着它们霍祸了,得赶紧打药!队长倒背着手在地里闷声闷气转一圈回来,就锁着眉头下了命令:谁谁谁负责捉虫,谁谁谁负责去打药。

打药算不上什么苦活,可也不太轻松。喷雾器倒是没多重,都是些铁皮和塑料壳壳,但把药液往里面一灌,再把箱子往身上一背,少说也有三、四十斤重,走起来就沉了。

一个人一天顶多也就喷上二、三亩庄稼。关键是,喷完一箱子还得重新再去配药灌药,时间就浪费了。不过,人倒是可以乘机歇一歇。日头实在是毒辣得很,身上又背着个药箱子——通常这种药箱子密封都不算太好,跑、冒、滴、漏是家常便饭,浑身上下可想而知——一天下来药液把皮肤蛰得红赤赤的,弄不好还会发生轻微中毒,脊背出现一大片一大片的红斑。

羊角村的贱生给队里打了十几年药,皮肤好像也只肿过一次。

那一回是给稻子打药,百十亩稻子眼看让稗草掺和得不成样子了,草有时候比那些长脚的害虫还厉害,欺得庄稼萎靡不振。队里组织女人连天连夜薅草,女人长长地在水田里站成一排,齐整整地佝着腰,稗草太密了,一个人就算长四只手也根本拔不过来。往往是头一遍还没薅完,身后新的一茬子草又凶猛地冒出来。一向沉稳不惊的队长也急眼了,就叫人连夜打药。打敌稗。敌稗专门能杀稻田里新生出来两三片叶子的稗草。

时间紧任务又重,平常一个人一天打二、三亩就很了不起了,那次一天却打了五亩。打到最后,贱生的两条腿怎么也从水田里拔不出来了,整个人仿佛都深深地陷在泥淖里了。水田不比旱田,在水田打一亩药,比得上旱田二亩还多。脚上又穿着高帮子秧鞋,咕吃咕吃地挪着,深一脚浅一脚,还得尽量避让着那些秧苗,真的算上举步维艰了。即便这样,贱生还得放快脚步走,稍有懈怠,队长就在田埂上不住声地吆喝。队长心里着火了,草把庄稼欺负得根本没法再生长了,队长就把人使得跟牲口样在田里来回跑趟子。从本质上讲,在队长眼里,人和牲口基本上没有太大区别的。

药液跟汗水顺着脊梁骨往下滑,贱生的脊背、屁股和大腿就是这一次突然肿了起来的,甚至连卵泡子也红肿不堪。一开始没太当回事,庄稼汉都没那么金贵。

活干完,散工了,也就是跑到沟渠里胡乱洗了洗。连回家的力气都没有了,好容易摇晃进屋,躺下身来就呼儿呼儿睡着了。

半夜里醒来——也不是自己想醒,其实还想睡,眼皮都睁不开,最好能这样消消停停睡上三天三夜——人是让烧醒的。发高烧,浑身火烧火燎地痛,伸手随便一摸,好像身子比往常胖了许多。也不光是胖,胖得不均匀,胖得古怪了,东一块西一块的,像没有整平的土地。终于勉强爬起来,摸到水缸边拿葫芦舀子硬灌了一肚子凉水,就回屋再接着睡。

这样究竟没捱到天亮,人就烧昏了,满嘴说胡话。家里人知道时已经晚了。贱生昏迷不清,怎么喊叫他也没丝毫声气了。

赶紧往卫生所送吧。去了人家还没开门呢。除了下地干活,在乡下别余的事情节奏都是非常缓慢的。一家老小急得热锅蚂蚁样团团转圈。转也没有用处。直到日头挂到东面红通通的晃眼了,才好不容易把那个赤脚大夫等来了。大夫一摸病人的额头,再掀开衣裳查看背脊,最后一搭脉,也吓得呆愣住。半天大夫才颤颤地说,恐怕我这里看不了,得往大医院送。

这阵再送就更迟了。就是铁打的人烧到四十一、二度,也该烧坏脑子了。还有,最要命的是那些药液侵入毛孔和皮肤里了,人已经有点中毒的危险了。又是一阵娘哭爹喊,无奈得很,家里只好慌里慌忙去找队长想办法。

队长还没爬起来。水田里的稗草好歹算打下去了,队长悬着的心也略微宽松了些,所以就贪睡得很。只好把病人背到队长的炕头前,队长很长时间都在打哈欠揉眼屎挖鼻孔。后来终于眯缝着眼睛朝地当间瞅了一下,才说他又不是纸糊的,哪那么闪(虚弱)呢。随后唤来一个力量大的男人把贱生背到身上,出了村子却不上医院,直奔沟渠方向去,还有两个人团团护着贱生,他们一起都泡到水里,只让贱生露出鼻孔和嘴巴,一直让流水不紧不慢地冲了一个上午,冲得好人都身骨冰冷了。才使一个女人回家熬了半盆子姜蒜汤端来,趁热强行灌进贱生的肚子里去。

当天傍晚,贱生竟苏醒了。身子也不再烫手,目光却有些迷离,像是刚从一场梦里醒过来。只是还觉得后背有些刺痒,卵蛋泡子时不时像有小虫子爬过,人倒是再没别的大毛病了,能吃,能喝,能说也能笑。一家人都转忧为喜,心里常常惦记着队长的这份恩情。

那以后,贱生成了羊角村最优秀最年轻的打药把势(行家)。贱生配制农药是一把好手,比例恰当,浓稠适中,他喷过的庄稼几乎是立竿见影,效果最好:一般虫害都能立刻消退,秧苗长势喜人。

贱生人又腿脚麻利,别人一天打二亩半地就吃不消了,他却一气能打三亩还多。而且,从此再也没有过敏或中过毒。有时候,遇上毒性很厉害的农药,连那些大牲口老远闻到味儿都摇头乱撞,别的人更是推三阻四不敢动弹一下。惟独贱生背起药箱就下地了,没有二话。

 

羊角村要往上推选一名劳模,队长合计来合计去,最后把横横的目光锁定在贱生头上。队长总算给大伙说了句公道话。队长说羊角村统共尻子大的片地方,选谁不选谁的哪个心里都有一本账。然后就把贱生叫过来,让他当众撸起后背的衣裳。

大伙顿时一片唏嘘。平时只眼瞧着贱生的脊背负着药箱子在地里跑来跑去,黄铜喷嘴总是喷出圆圆的一片雾花,透过那片雾花人们很难看清打药人的脸面。大伙印象中,贱生浑身上下都是那股刺人鼻孔的怪味,谁见了都下意识地远远避开,像见到了一只毒蜂。

这时才终于发现,贱生后背上的那些地图样的青块,好像被炭火熏过,又好像是中了江湖高手的几记黑砂掌。队长使劲拍了拍贱生那副青斑斑的后背,仿佛是在得意拍着一匹母马的屁股,以展示牲口旺盛不衰的生育能力。队长不苟言笑地说就给这狗日的当吧。

这年秋收后,青羊湾公社开劳模表彰会,队长领着贱生同去参加的。会议开得很热烈,又是锣鼓又是秧歌,劳模们胸口都戴了朵大红花,还在台子上站成一排,公社头头挨个跟他们握了手,每人发了一张奖状。还非要让劳模代表讲几句,可这些来自基层的社员都五大三粗不善言辞的,个个红头涨脸地互相推脱,推来搡去就轮到最年轻的贱生了。

实际上,贱生早已经有些头晕目眩了,好像隐藏在身体里的毒素悄然发作。当干部和群众们把既信赖又期待的目光一股脑投向他的时候,贱生简直就要瘫倒在台上了。早知道会这样,就是杀了吃他身上的肉,他也不来当这个劳模。可箭已经绷在弦上了,根本由不得他自己。况且,队长也在台下冲他又吹胡子又瞪眼珠的,那意思仿佛在说,狗日的说两句话难道比吃屎还难!

贱生木讷地呆立着,腿脚自始至终打着晃儿,脸皮猩红成猴屁股,颜色比胸前的花朵还要鲜艳。这时一个干部凑在贱生耳边说你就表个态吧,随便说啥都成。贱生才无可奈何地揩了揩额头就要滴下来的一串汗珠子,看看台前的干部,再望望眼巴巴盯着自己的黑压压的一片脑瓜儿。他嘴角嗫嚅着,嗫嚅着,似乎有了想要说点什么的勇气和冲动,但那只字片言就像药液被死死卡在喷嘴里,再用力压也挤不出半滴来。

这时,下面的干部群众都使劲鼓起巴掌来。那掌声是贱生这三十年生命中绝无仅有的一次,真的雷鸣一般,长久不息,哗哗哗哗……仿佛一下子就把贱生推到风头浪尖上了。贱生终于像从后背上卸下了沉重的装满药液的箱子,暗地里紧紧地攥着两只拳头,然后努力朝着所有人张开了嘴。

——嘴巴是张得足够大,可要说的那句话却又临阵逃脱了。最后,贱生只磕磕巴巴地吐了四个字,你、们、看、看。就忽地抹转身去,同时掀起衣裳把自己的后脊梁全部展现在大伙眼前了。

一时间场面变得有些凝重,气氛有些异样,所有目光都变得呆滞起来。贱生突兀的作为,和他那张青黑青黑的看去有些悲壮的后背,完全把大伙给弄蒙了!本来是好端端的一个表彰大会,又喜庆又热烈,结果半路里杀出个程咬金来,突然就变了味道,仿佛在开阶级鲜明的批斗会,在向恶霸地主讨还血债。

前排的干部们都坐不住了,一个个呆若木鸡,不知道下面该怎么收场。跟贱生一起来的队长简直快要崩溃了!队长一点防备都没有。此刻他真是恨不得冲上台去把贱生揪下来生吞活剥了才好。这时候队长是多么难堪又懊悔不已。

但是,几乎在转眼之间,台上的贱生已经转过了身体,似乎一点儿也不知道气氛早就变得很严肃了,他激动地冲下面攒动着的人头说(几乎是喊着说的),我就是这样当上劳模的!我的命也是队长救下的,所以,我要好好地给生产队打一辈子农药!

又是片刻的沉寂。但随之而来的却是更加卖力的一通掌声和欢呼声。会场的气氛达到了高潮,前排的干部也受了群众的感染,又纷纷跳上台去跟贱生他们使劲握手点头微笑。

回去的路上,队长比来时显得兴奋多了,动不动就拿拳头捣一下贱生的后背,嘴里嘿嘿笑着说,我把你个瞎货。贱生却还沉浸在发言时的豪迈和激动当中,就是被队长捣疼了也不吱声,惟有胸口的那朵大红花被风吹得簌簌响。

 

劳模会开过没多久,天气就冷下来了,接连有三、四个媒人上门给贱生提亲。

没想到贱生成了热山药蛋,提亲的媒人把门槛都快踩扁了。爹娘见天都笑眯眯的站在门口,什么事也不做,专门等着应付来来往往的客人。要是只一家,贱生也许早就爽快地应下来了,可问题不是一家,好几家,条件都不错。而且,都是一副求婿若渴的样子,让人一时间下不了决定。

思前想后,等到天黑尽了,贱生就悄悄地去了队长家。把事情原原本本毕恭毕敬跟队长讲了,想请队长给他拿个主意。

队长听完不露声色地哼了声。狗日的这事又不是种粮打药,我说了也不算数。不过,队长转念又看在贱生那张青黑的后背上,便煞有介事地说,挑女人跟挑牲口一个道理,屁股大奶子大身板结实的就好,这种女人将来能生娃也能过日子。其实,队长也就是顺口一说,可在贱生听来却是拨云见日般的至理名言。

于是,贱生出门相过几次亲,最终选定了一个队长所说的那种类型的女人。除了个头稍微矮了点,肤色也黑了些,其余条件她都基本上符合的。急忙择了腊月里的一个顶好的日子,欢欢喜喜娶进门来。

结了婚的贱生还是贱生,照样给队里打农药。有时在麦地,有时在水田,有时打蔬菜,有时喷果树。总之,只要庄稼有了虫害,地里就有贱生的来来去去的身影和兹兹响着的打药声。

贱生娶来的那个矮个子黑皮肤的女人,也在地里参加生产劳动,也要听从队长的一切安排。队长让女人们去玉米沟里薅草,她也跟着大伙去薅草;队长让女人们去给蔬菜地追肥,她也拿起粪锹默默地干着跟旁人一样的活儿。

通常,布置下来的活快干完时,队长都要亲自下去检查验收。队长倒背着两手看看女人们的劳动成果,再看看那些干活的女人,看她们晃动的胸脯和撅起来的屁股。看到贱生媳妇的时候,队长目光停下来,忍不住要多看两眼。毕竟她是新来的女社员。

队里比贱生晚娶来的几个媳妇的肚子都争先恐后地大了,很扎眼地鼓凸起来,惟独她那里还平坦坦的,好像被碾压实了的土地,没有任何要生长点什么东西的迹象。

活停下来,大伙坐在地头树荫下歇缓谝闲。谝着谝着,就说到贱生媳妇的肚子上了,好像她的肚子再鼓不起来,一个村子的人都会跟着挨饿。

贱生当然也听到耳朵里,再也不能像往常那样有条不紊地打药了。话说回来,就算羊角村的庄稼都让虫子吃光了,也不只饿贱生一家人。可自己媳妇的肚子要是一直鼓不起来,却着实让他感到惶恐,一天也抬不起头来。

白天,在地里打药的时候,贱生人总是不停发愣。看上去喷药杆抓在他手里,喷嘴也兹兹叫着往外喷药。可人却在愣神,明明打过的地方又接着打了一遍,没打上的地方始终没有再去打一下。一个人蹲在水沟边默默配药,眼睁睁就把比例弄错了。本来是一斤药液加兑一千斤水,结果,把大半瓶子农药全都一次倒进药箱子里了。药打上的当天,那些菜苗儿全都蔫巴了,平展展趴在地上,没了一丝筋骨。

夜里,就疯狂地拿拳头捣,用巴掌扇打,女人痛得呜呜哭号,吓得爹娘半夜里也睡不塌实,支棱着一双双老耳听着、叹息着。实在不行,也请神婆子来家里过关(一种迷信活动),还到外面的庙上烧香磕头,求来符灰喝。这样一通胡乱折腾,依旧无济于事。

从此日子似乎再也不能安宁了,整天不是鸡飞就是狗跳墙。村里连三岁的娃娃都知道,贱生除了在庄稼地里打药,回到家里就剩下一样事——打自己的女人了,似乎他这辈子跟打结下了不解之缘。

因为错配药量伤害庄稼的事,队长没少刺过贱生,也没少扣过他的工分。可打女人的事,队长却不好再插手管了。清官难理家务事,这种情况队长也很无奈的。还有更微妙的一个原因,就像一根软肋,弄得队长心里多少是有些后悔和别扭的,当初贱生毕竟来家里向他取过一次经的。而且,每一次在地里看到贱生媳妇,队长都很艳羡地要多瞅她几眼。队长觉得那样的胸脯和屁股根本没有道理生不出娃娃。

反正是,那个在地里跑来跑去的贱生再也看不到了,那个过去一天能打三亩多地农药的年轻劳模也看不见了,大伙看到的是一只垂头丧气的瘦影子在青绿的秧苗上慢慢晃动着,像一条乖戾而又沮丧的老狗。还有那个黑而矮的女人,经常鼻青脸肿的去地里上工干活,她的脑袋总是耷拉地低低的,生怕旁人看见似的。

 

转眼间又是一年。

贱生家还是冷清清的,始终没有旁人家时常传来的那种娃娃的吵闹和哭笑声。他打骂女人的次数似乎也减少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没完没了地喝酒,只要闲下来没活干就拎着瓶子出门打酒,等回到家时人已烂醉了。醉得不省人事。有时也从贱生家里传来一通莫名其妙的哭声,又突兀又难听。待仔细一听,不是贱生媳妇,是贱生自己在哭。

经常酗酒的贱生,再也无法跟过去那个打药能手相比了。酒精让他的脸面挂着两团愚蠢的红色,一双手脚不停地发颤,做什么活都哆哆嗦嗦的像个老头儿。尤其是配药的时候,药液从瓶子里倒出来,还没等搀进药箱子里,多半儿都筛洒到草丛或土尘里去了。有一次竟然背着满满一箱子药,也许是还没清醒过来,整个人像老牲口那样,走着走着,突然就一头栽跌进水田里了。幸好让几个正在一旁薅草的女人发现了,要不会活活溺死的。

这种时候,队长就不能不站出来说点什么了。队长说话当然就等于往铁板上钉钉子。队长说贱生你把喷雾器给我交上来,从明天起就不用你再打药了,干点别的活吧。队长这样说的时候,好多人都很紧张地盯着贱生。可贱生连头也没有往起抬一下,照旧背着那只空空的药箱子发呆。

那天散工以后,大伙三三两两往家走。有人在回家的路上无意中扭头,发现贱生好像一边低着头走路,一边不停地用右手压着手柄,喷嘴的开关好像也开着,正兹兹地往外喷着空气。

就在这天夜里,村里人又一次听到贱生媳妇杀猪样号哭起来。这个女人的哭声一下子就把密密实实的黑夜给撕开了,让人们依稀看到了恐怖的跟打闪一样的一抹亮光。但是,没有一个人愿意跑出去看一看,或者问上一声,连队长也没有动窝儿。俩口子打捶骂仗,就由他们去吧。

一直快到天亮的时候,大伙才让贱生娘的一通干涩沙哑的哭叫给吵醒了。

过了一阵才弄清楚,贱生媳妇喝了农药。农药当然是贱生以前拿回家来的,是那种50%浓度的滴滴涕乳剂,看样子至少还有小半瓶呢。这种药能轻易杀死很多种粮食作物里的害虫。

贱生媳妇把那些药全部灌进自己的肚子里了。而且,好像是半夜里就喝下去的,贱生娘天一亮走进灶房时,才发现儿媳妇躺在灶坑前的一堆柴火里,胳膊腿都硬得像一根根棍,本来就黑的肤色越发乌黑透亮了。

那只装滴滴涕的药瓶子却没有躺在贱生媳妇身边,而是端端正正地搁在旁边的一张案板上,甚至连瓶塞子也塞得严严的。瓶底有一层像是早已凝固了的白色乳汁,看起来就像城里人专门给娃娃打牛奶用的那种白玻璃瓶子。

 

后来农田要承包到家家户户,队里原先的那些农具啦牲口啦也统统被大伙抓阄,拉回各自的家院里去了。

这时候贱生眼看奔五十了,但看上去有六、七十岁的样子:头发灰白着像落上了一摊一摊的鸟粪,腰背佝偻得很厉害,下巴颏都快触到脚背上了。爹娘也相继下世,他还是一个人过着冷清的日子。别人成天都争争吵吵分田抢物,惟独他显得很平静,像一塘死水,又像一根弯曲在风尘中的老木头。

队里的东西都快分光了,贱生才慢慢地走去跟队长说,我啥都不要,你还是把喷雾器分给我吧。队长闷声闷气地说给你也使不了,没一个好的!都锈得不成样子了。贱生说坏的我也想要一个。队长还想说点什么,忽然看到眼前有一团孤零零的影子,正畏畏缩缩蜷在地上,就没有再坚持下去。他用手随便指了指库房里的一个很阴暗的角落,对贱生说,都在那儿撂着呢,你自个去拿吧,想要哪个都成,拣好的!

那天,贱生把背回家的那只喷雾器放在吃饭的桌子上。他手里颤巍巍地捏着一片湿抹布,一遍一遍里里外外擦了又擦,连压气的手柄、喷药杆和黄铜喷嘴都擦到了,直到屋里黑得什么也看不见,他才终于停下来。

贱生放下抹布,在沉闷的黑暗中,他用两只粗糙的手轻轻触摸漆皮剥落的箱体,鼻孔一抽一抽地闻着它们所散发出的那种久远的气味。

有一刻,耳朵仿佛又听到了从那只空空的药箱里发出的很嘈杂的声响,像牲口在一声声叫唤,像很多人在地头说说笑笑,像女人和娃娃们在夜里呜呜哭泣,又像万千人在使劲鼓掌欢呼……贱生听着听着,眼泪忽然就止不住吧嗒吧嗒淌下来了。    7279

 

【作者简介】张学东:1972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被评论届誉为宁夏文坛“新三棵树”之一。首届上海作家研究生班学员。迄今发表长、中、短篇小说逾三百万字,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作家文摘》等转载,所著中短篇小说连续入选20002007年度各类中国优秀小说精选本,并多次荣登中国小说学会等国内权威性年度小说排行榜。作品屡获《中国作家》、《上海文学》、《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大型文学刊物优秀小说奖、宁夏文学艺术小说一等奖。短篇小说《获奖照片》、中篇小说《坚硬的夏麦》入围全国第三、四届鲁迅文学奖。长篇小说《超低空滑翔》被列为中国作协全国重点作品系列。已出版著作有:《跪乳时期的羊》、《西北往事》、《妙音鸟》等多部。

                                                            (责编:李义)

 

着热烈的春潮,我的小家暖融融的,可我想起在深山里,在那个小山沟里身心比我更加疲惫的父母,孤独而苦楚地佝偻着年迈的躯体,还为儿女们操劳着,肯定,这样的天气,一辈子节俭勤劳的父母是不会生着旺火,去享受生活的,他们肯定是,依然吃着简单的洋芋面,俩人独居在昏暗的灯光下,长吁短叹!

天气愈冷,我的房间愈温暖,我就愈是挂念那个小山村。那小山村光秃秃的脊梁,那小山村泥泞的道路,那小山村的炊烟,那小山村的鸡叫,那小山村夜幕降临时我那年迈双亲晃动在月光下空旷寂静的院落里的身影!

我的心是硬的,有时像石头;我的心是脆的,有时像玻璃;我的心是苦的,用语言无法表述!硬是因为我用各种理由,为不常去看望双亲的心灵寻找着借口,脆是因为每每想到那山居的土壤、泉水和落掉的树叶,还有垛在草场上任寒风吹拂的草垛,及弯弯曲曲的铺满尘土的小路,都让我心酸和惆怅;苦是因为我总是把山村的情景拉长放大,与城市的灯火阑珊与飞红流彩做着同视觉的比较,就像把两张完全不同时段的照片摆在一起比较一样。一张是历史,一张是现代!这种时段的误差一定会告诉人们什么是艰辛。

我的心牵着全家大大小小老老少少男男女女的衣襟……或许是因为生活的艰辛,或许是因为穷乡僻壤,或许是因为,因为什么,我一时也说不清楚。爷爷和父亲总是说不到一块儿。

爷爷在年迈的时候,疾病缠身,仅剩皮包骨头,成天躺在床上呻吟,那时家寒没有更多的钱为他治病,只能是在乡村医生那买点止疼或者消炎之类的药,姑且给一种整的说法,心灵的安慰。那时我依然年幼不懂事,对爷爷的关怀甚少,有时觉得爷爷住的那屋熏满着一种怪异的味道,就很少涉足。既就是爷爷在这样的时候,他仅剩有的一个癖好——抽旱烟,我们也满足不了,可他把亲戚朋友们看望他送来的稀有食物却留给几个孙子,把看望他给的几毛钱或者几块钱,压在尘土很厚的炕席下面,等我从遥远的省城学校放学回来时,小心翼翼地从炕土很厚的炕席底下摸出来,将带着热炕土味儿的几块或者几毛钱,放在我的手心……那刻,我的心里暖融融的,爷爷望着我憨笑的脸庞,他那失去光彩而迷离恍忽的眼光中,好象有一丝阳光在蠕动。

爷爷去世时,我在外地读书,不曾在他身边.待知迅息时,他老人家已入土为安了。

以后的日子依然艰难……

我们兄弟姊妹六个,在那生活最艰辛的时候,我们都还很小,父母为了养育我们几个嗷嗷待哺的孩子,起早贪黑,熬日如年。父亲是个个性倔强而又特别勤劳且心地很善良的人,我不知在那个年月,他老人家是承载着何等的压力走过来的,但就那样,在运动成风的年代,他也因被人误解反辱而背上了莫须有的黑锅,就因为倔强,使他吃了不少皮肉之苦,内心的痛楚更是难以烫平……

我记得最清晰的是母亲的身影,三九寒天,母亲在天蒙蒙亮的月光中倦缩着身子,手提着粪笼,奔走在冰霜压满大地的各个坑坑洼洼。

冬天的早上,阳光总是来得很迟,待到我们从热烘烘的土炕上睁开双眼时,厨房草帘下已溢出许多蒸汽,把冬天的门窗打扮成冰霜的世界,我们几个争先恐后披上棉袄,顾不得洗脸,光着屁股跳下炕头,伸手从冒着热气的草锅盖下叼出一颗洋芋,唏嘘着在双手间互换着跳上炕头,又钻进被窝趴着啃起来,这时,父亲就去喂大牲畜,母亲却把捣烂的洋芋和着洗锅水及草衣和麦麸搅拌成的食物,用冻得红紫的双手,捧给家里喂养的猪羊鸡等物,当那些小东西看到冬天冒着热气的食物时,欢叫着赶来争抢食物,我们几个弟兄却在麻纸糊成的窗眼里也争抢着看牲畜们的吃相。

山村的夜晚总是来得很早,没有电,没有任何现代音响设备的时代,唯一能在夜晚发出声响的就是狗叫的声音,唯一能看见的灯火,就是男人们在行夜路时点燃在嘴角的烟头。

每到这种时刻,母亲便在油灯下边纳着鞋底,边给我们讲那凄美而遥远的传说故事,偶尔也哼一段乡间小曲。我们几个总是手撑着下巴,爬在热热的土炕上,静听着母亲那动人的传说和柔声的小调。

在那个年代,这就是我智慧和旋律的最初启蒙。

光阴荏苒,一晃20年过去了,我们弟兄姊妹除了小妹仍游荡在外之外,都成家生子,各自过起了小家庭的日子。但因为各种原因,我们弟兄四人依然在各自生存的环境中艰难的挣扎着。城里生活的我,在他们心目中很是富有而风光,他们一年一熟,我们却是一月一收,可他们哪里知道,城里人生活的艰辛与煎熬;老二是个老实巴脚的庄稼人,因小时得病再加之当时生活困难,营养不良,个头矮而力小,年逾三十,却不曾娶妻,为了老二的婚事,愁苦趴满了父母双脸,好不容易找了一方婆姨,生得两子,弟妇却因年小痴愚,与俩老人百般不得过去,指桑骂槐,指鸡骂狗,父母有苦吞在肚里,因为父母对那片土地的倦恋,我曾数次欲将他们迁至川区;他们总是丢不下那片洒满艰辛汗水和养育了我们全家的那个小山村的那片土地,我曾为此和父亲总是唱不到一个调。

老三是个游手好闲的主子,膝下三子,却没有好好过日子的勇气。为了让他过上好点的日子,我们想方设法在川区华西买了七亩半地,当三弟举家搬迁时,一直以倔强强硬自居的父母双亲,在那卷满尘土的山路上哭喊着、安顿着,望着三弟远去的车辙,当车轮卷起的尘埃落定时,父母的心也随着三弟的远去而飘忽着,老人的心跟在了三弟一家的背影中。

四弟中学毕业,浪迹天涯,学得了丁点手艺,落户在都市银川,妻子下岗,生一幼女,日子紧巴巴,连女儿上幼儿园都是东拼西凑,但他时常思念着小山村的父母。操着父母的心,三弟迁到华西,他受了不少累。大妹出嫁随夫到平罗,生活是苦些,但还过得安稳,唯有小妹不曾入轨,虚度人生。

天黑路遥且寒,被二弟媳遗弃在独院的两位双亲,不知在怎样的寂寞与孤独中度过这雨雪交加的夜晚,他们的心,永远伴随着儿女们的脚印,伴随着儿女们的酸甜苦辣。久别的人盼重逢,重逢日期又蒙蒙,儿女们成人各奔西东,艰辛一辈子的父母在蜡烛成灰泪始干时却感受着孤独,感受着凄凉,在人生暮年时,却无有儿女相守,不能分享天伦之乐,在凄楚和辛酸中默默地生活着,默默地,不停止的在那洒满欢乐与悲伤的土地上无休止地劳作着。

愿好人一生平安,愿天下所有的父母健康长寿。

200211月子夜 于西吉家中)

 

我儿时的伙伴

 

昌盛是我儿时的伙伴,小的时候,我们在一起无忧无虑的玩儿,什么事也想得出来。那时我经常一个人在家,我除了看书,做点功课,就是成天和他搅在一起玩,那时候不象现在的孩子,什么玩具都有,那时最有影响的就是我们在土窑洞里搬来一块大胡矶,用刃子刮成一个圆的球状的东西,再将我读过的旧书拆掉,熬一些面湖湖全当糨糊,以那个土圆球为模子,厚厚地糊上几层书纸,在太阳下晒干,再用刀划成两半,然后再粘到一起,用各种颜色染划一下,有个人的模样,就是我们做的大头娃娃了。大头娃娃合成了,我们就敲着锄头、脸盆、铁锹、瓷缸等物什,在山村的夜晚吆喝着走东家串西家。白天,我们就在一起煮洋芋、拌泮汤、吃酸菜,然后,嘴一抹,盘腿坐在没有一点热量的土炕上吟词写诗。

日子过得飞飞快快,我一眨眼就高中毕业了,他却因为不想读书就中途辍学了,那几年,我们是来往少了点,他好象经常捣鼓点生意,变腾几个零钱花,我却在饥寒交迫中苦苦地求学,没有人支持、没有人过问,更没有人疼爱。

我考上学以后,我们的联系就少多了,因为我在很远的省城没办法与他联系,偶尔有一两封书信就高兴地手足舞蹈了。

学校毕业,参加工作以后,我们也有过小聚,但那时他已经结婚有子了。他忙他的我忙我的,日子一天天过去了。

然而,我依然也关注着他。

儿时他的家境和光阴是我们那里最好的,每年冬天就有一个绿色的大汽车会给他们家拉来我们特别稀罕的黑得闪光的炭块,而我们美其曰有个洋炉子,但里面烧的是我们拣来的驴粪蛋。对那黑得闪光的炭块我们就像白面馍馍一样稀罕。

那时,因为生活困难,这里的土地特别贫瘠,我们就搬迁到了另一个居我们这里有20多里山路的地方去生活。因为儿时的伙伴和那从小用小脚丫亲吻过的土山梁,在我幼小的心灵中占据了大片的位置,我常常会无限地思念那里,等不到假期,我就一个人屁颠屁颠地跑到这里与昌盛等伙伴相会了。那时的生活特别苦,每家能有面糊糊喝就不错了,尽管我在这里有好多亲房和亲戚,但到了吃饭的时候,别的孩子都回了家,我就像一个没家没娘的孩子,在那村口的巷道里秕着肚子无有去处,但每到这个时候,昌盛和他的小妹妹,或者他的家里人就会把我喊进他们家,饱饱的吃上一顿,晚上我就忘记了白天饿肚子的事,就和他钻在一个被窝,呼呼了。第二天起来,他们全家都上山劳作去了,可是我的枕头边会放着一个很圆的厚厚地玉米面馍馍。

开学了,他会把我送到去我家的那个山顶,我们就彼此很留恋地分别了!

天有不测风云。

那一年,他有个很漂亮的二姐,因为没考上大学,脑子受了刺激,独自出门后杳无音讯,这给他们家里所有人的打击就够大的了。他姊妹五个,哥哥年壮的时候读书从学校来,因为太饿,吃了有毒的野菜中毒早逝,大姐姐早已嫁人,对他照顾有加,小妹妹聪明可爱,也成人出嫁。他娶本庄李姓姑娘,一晃已有一男四女。

但生活给他的苦难和打击接踵而来。

父亲还不老,因为二姐之事,含悲离世。他肩膀上的担子一下沉重了,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紧接著他最疼的小妹妹得肠癌一命呜呼,随后,一直寄养在他家六十多岁的哑巴冬天出行摔破了酮部,自然为他治病,花了很多的钱,使他债台高筑,不久又病逝。眼下,几个儿女都到了考学就业的关键时期,可他的妈妈,又得糖尿病多年医治无效,与前晚十一时含悲离世!

看着他家残败的样子和那几个不谙人事的孩子,我心里有说不出的苦涩滋味。他这一生的苦难不知何时能结束啊!儿时的欢乐似乎还在眼前,可儿时的伙伴已被生活折磨得没有了一点光彩,年轻的躯体上那透射出的悲凉与凄苦,只有他自己才能解释得清楚!

                             2007102320:31:52与家中)

 

 

燕子佟的洗脸水

 

我爱燕子佟,因为燕子佟三面环山,一边临河,是个世外山庄;我爱燕子佟,是因为这里的人活得艰涩,穷得有志气;我爱燕子佟挑水的人们,因为他们以仅有的筷子粗细的泉眼,养活着这里的几十户人家、几百头牛羊鸡犬、几千亩黑土黄田;我爱燕子佟,是因为它是我的故乡。

去年腊月二十七,我回到了阔别五年之久的故乡。

五年前,燕子佟人洗脸,三人一碗,弯着长长的腰,伸着长长的脖子,十个指头捞上半截,滴着水珠,抹润肤油似的向脸上抹去,不用毛巾更谈不上香皂,前襟一撩,擦汗似的抹干脸上的水珠,简单、方便。天不怕地不怕的孩子,一提洗脸便会徒然色变。他们没有洗脸的习惯,每到春节大清扫时,大人们打上一碗水,放在当院,一个抱着孩子,一个很快速的捞上水洗脸,孩子们便像被割肉似的哭声惊天动地。而洗完脸的水,他们总是小心翼翼地放在一边澄清后又倒给牲畜们喝。因为缺水,燕子佟的人很少洗衣服,除了下雨天衣服是湿的以外,其他时光穿的衣服,总是干巴巴、油腻腻、亮光光,但他们自由、愉快!

五年了,我回到了故乡的怀抱,刚进屋,几个弟弟妹妹亲热地给我打来了半盆洗脸水,递过毛巾和香皂。我思忖:这是对我的一种照顾。我没有马上去洗,看着那干净的毛巾和香皂,我似乎嗅到的不是香皂的膻香味儿,而是泛着丝丝黄土味的文明!

洗完脸,跟往常一样,我把水盆轻轻地放在房台前,好在澄清再做他用。小弟却过来端起脸盆“哗-----”一声泼了出去,看着那院子里泛着白色皂沫的水粒,我有种说不清的惭愧和内疚。不一会儿,小弟又打来多半盆清水,放在盆架上。我有点惊异地望着他,小弟先把毛巾放在水盆中,熟练地打开皂盒,再解开前胸,脱掉外衣,慢慢洗起来。毛巾上白白的皂沫,抹过他的古铜色却很细嫩的脸庞、耳根和脖颈,洗得认真、仔细,一丝不苟。这与小时父母给他洗脸时的那种哭闹,形成很不和谐的对比。

“小弟,你不是说过,咱们乡下人洗脸,三人一碗,耳朵还要绕远吗,现在咋,一下排场起来了?”看着他也用大盆洗脸,我心里的内疚和惭愧稍有所减,我试问他。

小弟一边抹着润肤油,一边答到:“那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现今,用水宽余了,连那些半把胡子的老汉也洗刷得干干净净,拄着拐棍赶集,年青人谁还能脏里巴几的,让别人笑话。”

“说得好呀”,我顿了顿:“可吃水还是那么困难?”

“不啦,去年开春,县上打井队的人到咱们村又测又量,打了三眼机井,水源很旺,不仅够吃,还能浇地,这不,咱们那二十几亩山地改成平田后,也浇上水了,就这一秋收成八千多。”他抬手向我炫耀的比试了一下,接着说:“明年,父亲准备给我买一辆小四轮,忙时在家干,闲时还能搞搞副业,给家里添置点其他东西。”

看着小弟喜形于色的神态,看着那脸盆中渐渐破灭的皂沫,我的心里也像沐浴过一样,那样清爽、那样舒坦。那根筷子粗细的泉眼,一碗水三人洗脸的画面模糊地像在遥远的天际,而我清晰地看到的却是那三眼清清的井水喷射出的水雾,像燕子佟人强烈跳动的三条脉膊,在这三山一河的山庄放射着湿润地欢乐和幸福!                     199011月于银川)

                                                            (责编:李义)

 

叩拜亲情的性情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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