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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鼓手

 2008年12月10日 09:15 祁亚江

 

乡村鼓手

祁亚江

 

在我的记忆中,他是一个谁见谁厌的人。他的出现会让一场热闹欢快的谈话戛然而止,也会让一顿香喷喷的晚饭变得索然无味。

“快把碗收起来,你五爷来了。”我婶婶每次看到五爷进来都会这样着急忙慌地对我们说。

五爷还是进来了,五爷说进来就进来了。我看见他正拖着啰里啰唆的步子进来了。他的身后还携带着一股巨大的难闻的空气。他的每一次移动都让人厌烦。但是,他依旧前行。他一边走,一边还摇摇撞撞地摆动着,嘴里嘀咕着只有他自己知道的经常想说的什么话。

现在,他已到门口了。他的臃肿的脚步声搅乱了我们所有人吃饭的氛围。

他开始揭开门帘儿,庞大地进来,突兀地立在人们眼前,然后一声不吭。这期间,屋子里的气氛异常压抑。一股烦闷的怒火从我的内心油然升起。人们把碗停在自己手里,无心下口。静听时间在万籁俱寂中一滴滴流淌,一切都归于死寂。

这时候,谁也不想说话,不愿说话,更不想吃饭。我等待着事态的进一步发展,我在强行憋住自己,不让自己爆发。我不知道这样的时间还会持续多长。而事实上,我们大家的心理防线正在被他一步步的煎熬而渐趋攻破。婶婶最终还是忍不住了,说了一句:“五叔吃饭了没?“

五爷一直没说什么,大约在等待了好长时间,只是听到了婶婶的这句话才慢腾腾地思忖了半天说:“吃了,刚刚吃过。”五爷说。但是,他的话说得极其勉强,极其孱弱,好像故意是说,我吃了,但是还没吃饱。

听了这话,大家终于撑不住了,长长地叹了一口舒缓气。谁也没有办法,到了这个份上,你只能给他饭吃。婶婶找了一个胜过大碗的小瓷盆给他盛了满满一盆洋芋面,递到他手里。他有些怯懦地接了,随即露出贪婪的本相。婶婶再给他递过筷子,让他坐在凳子上。他一手端着碗,一手窸窸簌簌地摸着凳子坐下,然后,开始疯狂的吃起来。那种样子有点穷凶极恶。我在一旁仔细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我的聚精会神不亚于一个克尽职守医生观察着他病入膏肓的病人。他的上半身连同他的手和脖颈、头以及整个脸庞都集中在那一碗面上。你可以看出他项上的青颈是如何的暴出,如何的跳动。他全身的每一块肌肉几乎都是紧张的。他像一个久经饥馑,十年没见五谷,偶尔逮着一碗饭的深罪囚犯猛烈地吮吸着他眼前的这顿营养,直到那个盆子长时间的被折腾,露出它黑黑的底面。

吃完饭后,他显得异常平静。经过这一场剧烈的运动,他的面色变得红润了许多。这时候,你才发现他像个健康的活物。我常常想,是不是所有人面对饥饿都会像他这样慌不择食。但他的确是心满意足了,像一个光荣的使者经过一场艰苦的努力给自己的人生一个完满的交待。

在安顿了肚子之后,他通常还有一个习惯的动作,就是用自己的嘴角牵动脸上的整个肌肉把自己的鼻子向上扯一扯。这时候,你可以看到他那张让人讨厌的面孔。如果你仔细观察的话,会发现他的五官几乎是不成比例的。他的眼睛出奇的小,像一滴快要干涸的露水一样被淤泥淤严了,鼻子也被可怜的挤向一边。从整体而言,你不得不承认,他的鼻子出奇的大,大得超出了它应有的尺度和范围。如果你仔细观察的话,他的两只鼻孔还不对称,鼻梁的另一边宽大的漫延出来,因而就使他的整个脸面显得散乱而不对称。这时候,你看上去,他的脸面再也不能给人以美好的感觉,如果你仔细探究的话,会发现所有的这一切还离不开一道疤痕的作祟。那一道疤痕像一条拖着尾巴的扫帚星一样长长地盘踞在他的脸上,把他的脸牵引得不成个样子。

曾经有很长时间,我的视线都不能从他的脸上移开。我承认,我想入非非。我的记忆曾努力地从他的脸庞穿越,穿越时空的隧道,把它回归到生命的本真——那就是我的家族。你的根究竟远在何方?曾经在私下里我对照过我祖先的很多照片,我对它们进行过仔细的研究。最后发现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开阔的脸面,高大的颧骨,浓浓的眉毛,高高的鼻梁还有一张方正的嘴巴。而到了五爷这里,一切似乎都变了样,昔日祖先的威仪早已荡然无存了。如果,五爷的面目能归于正常,如果他的人生还不发生那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味,或许,我们还能够从他的脸上看到我祖先的那一丝威仪。

与我的态度截然相反的是,我的奶奶却对五爷给予了格外的关注与同情。这个让我这一辈子都无法理解的强悍女人曾经统治了我的家族一生,却对五爷有一种出奇不意的侠骨柔肠。她的身上有太多的复杂与凌厉。她对自己的儿女和儿媳严加管束,尤其是对我的母亲。我曾经有好多次偷偷地看着我母亲因为奶奶的错怪而私下里委屈得流泪,但她都毫不心软。我曾经为母亲申冤,我曾经埋怨过奶奶,也深深地怀恨过她。但唯一令我感动的还是她对五爷的态度。

奶奶知道大家对五爷不好。于是,只要有人踏进她的家门,她都会对他们说一句话:“要是你五叔进到你们谁家,记着都要给他一口饭吃,他是大家众人的老子。”奶奶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很强硬,带有不可抗拒的命令性。尽管有人很不原意,但是还得遵从。

当然了,五爷去的最多的还是奶奶家。五爷一踏进奶奶的家门,奶奶她老家就忙活起来了,我曾经好多次看见奶奶给五爷端茶端水端馍馍的情景。奶奶老了,一双眼睛早已坏了,什么也看不见。但她宁可磕磕碰碰,也要照顾好五爷。有时候,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就会顶她两句,她尽管很不高兴,但还是默默地应承着。我实在不理解奶奶为什么要这样做。终于有一天在和她闲聊的过程中她告诉了我故事的原委。她说我的曾祖父和曾祖母在去世前给他们留下了唯一的话,那就是:根生(五爷的小名)是大家的摞连,只要到你们还有吃的就要给一口饭吃。”说完就与世长辞了。奶奶说这是两位老人临终前留下的唯一一句话。

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我们家整个对五爷还算过得去。

但是,有时候,当我一个人仔细地思考我的家族时,我简直无法想通,究竟是什么原因让我的家祖变得如此庞杂。正像他们所说的那样,我的五爷是众人的老子。他没有子嗣,像一颗蒲公英一样到处漂泊,居无定所。但是,他的身上却顽强的默默地流淌着祁门的强劲血液。他的骨子里也有张扬、雄健和天马行空般的放荡不羁。

他的那一股子劲儿最集中的体现在他的打鼓上。最让人难以忘怀的就是他的打鼓。正像一位哲人所说的那样,上帝在创造每一个人的时候都给了他生存之道。我无法了解五爷的内心,我也不想去了解它。但我可以肯定的说,在打鼓的那一刻,五爷肯定是最兴奋的。因为他早已超越了一切,在那一刻,他达到了他人生的最高境界。啊!我的五爷,我分明看到了你飞翔的状态!

一般都是在过年的时候。五爷老早出来,人们一眼就看到了他。人们说,啧啧,看啊,看咱们的老五今天穿得多新啊。这时候,五爷就显得特别高兴。他笑嘻嘻地应答着大家,一边用手摸着自己的新衣服,仿佛在说,就是的,这衣服就这么好么。由于年老的原因,五爷穿的衣服总是显得特别臃肿。他的打扮很像今天电视里演的赵本山。一顶厚实结板的瓜皮绒帽像个脸盆一样斜斜地扣在脸上,有一瓣由于系带没有系住还掉下来,脖子上围着六爷送给他的那条军用米黄色围巾。接下来,就到了他的身上,在我的记忆里,五爷的上身总是穿着深蓝色的中山服。当然了,平日里他是绝对不舍得穿的。它的出现,让他的整个人焕然一新。那件蓝色的衣服就像阴沉了一两个月的雨天突然在他的身上放晴了,从而使人们的眼睛一亮。但是,如果你走近仔细看,会发现他的胸前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饭迹。不过这不影响他在过年的形象,因为在大年初一的喜庆时节里,谁也不会为这点细枝末节而感到懊丧。那么,他的腿部呢,你越往下看,就越觉得可笑了。与他的上半身截然相反的是,他的下半身穿着一条棉裤,也是新新的,就是有点长,经由他肥大的人造革皮棉鞋一挡,裤筒就堆在一块儿了。这样一来,综观全局,他的样子十分可笑。人们哈哈地笑着,相互间谈论着开心的话题,渐渐走开了。

出行的队伍在渐渐拉长。不一会儿,偌大的河面上行人们拉成一道长长的黑线。

这时候,各家各户的孩子们赶着各自的牲口往河滩上涌。跟在最后面的是村里的妇女们。她们各个有说有笑,鲜艳缤纷的衣服在荒枯的冬月里显得的外惹眼。

五爷一个人走在后面,其实五爷是最早出发的。只不过他的视力很差,走着走着,就被别人落在后面了。直到人们整个集中在了河滩,准备点火焚香时,他还没有到达,他正在缓慢地向人们走来。

人们或许是在同情他,人们或许看到这么一个孤苦伶仃一大把年纪衣着邋遢的无依无靠的老人有这样一股子热情劲儿前来参加全村最大的庆典仪式,精神是多么的可贵啊。因而,人们的心灵被触动了,人们有了一丝的情意,大家默默地不说什么,等待着他的到来。

我看到他步履蹒跚举步行走的样子,不由得想起了我的祖先——我的曾祖父。我看到他正从遥远的北国而来,手里牵着他娇媚如花的妻子,我看见他伤痕累累,但是他胜利了,我看见我的年轻的曾祖母正在我祖先的怀里笑靥如花。

五爷终于进入了人群。罗家老汉看到人到齐了,一声令下:点香。

一朵晶莹的火苗在寒冷的冬季像一朵雪莲一样圣洁开花。紧接着,鞭炮齐鸣。

——啪,啪,啪,猛烈的爆竹在空中炸开,人们情绪高涨。大家捂着耳朵,静听撼人的炮声响彻天空,孩子们抱头鼠窜,妇女们更是惧怕的远远趔开。

一阵巨大的爆竹声过后,紧接着就是磕头。

罗家老汉坐阵指挥。为首着,把头磕下去,大家全都跟上,一,二,三,黑压压的人群在南山下像布幔一样此起彼伏。

五爷的节奏丝毫不比谁慢。他的动作通常是最到位的,无论是磕头还是作揖。他在努力地完善着自己的每一节动作,完善着自己的双手,完善着自己身上的每一块肌肉。你可以从他用劲的力度上看得出来他是多么地尽心和努力。他的揖总是做得很正规。他将自己的双手使劲地并起来,把掬成半握拳的双手认真地从小腹送出去,并最大限度地将胳膊伸长,然后再收回来,放至胸膛,停住,一秒,两秒,三秒,稍事片刻,再放下来。我不知道在场的人,有没有人注意到他的这个细节。总之,他觉得尽了力了,施展了浑身的力气完成了一项重大的事宜。多少年后,我再也没有见到有人会像他这么作揖。

接下来,就是击鼓了。人们磕完了隆重的头,等待击鼓。五爷处变不惊,五爷知道接下来自己就是主角,五爷故作镇定中还带有些许自负,有点反客为主的味道。人们知道五爷在此刻的重要性,五爷也感觉到自己在此刻的重要性,因而还有点故作的散漫,仿佛在说,怎么,总有轮到我的时候。五爷在自在和受用中等待着别人的邀请。

“老五打鼓啊。”这时候终于有人说。

五爷有些迟疑。

人们又说,老五打鼓呀。

是啊,打啊。老五。

强大的呼声接二连三。五爷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于是慢慢地走到了鼓边。

五爷拖着看似宁静,实际上铆足了劲儿的步子慢慢踱至鼓边。五爷平静的表面积蓄着巨大的力量。五爷紧紧地攥住了鼓槌,并用两条腿死死地夹住鼓身,将整个身子顽强地罩在了鼓上。我看见五爷的脸面在一瞬间陡然变色,面膛通红,继而阴沉。在他的鼓槌扬起的那一刻,他的脸唰的一下变了形,他终于露出了比他平时难看一百倍凶狠一百倍的本来面目。

五爷挥舞着鼓槌,像一个末路的英雄,一个人横刀跃马,奋勇杀敌,在他自己的击鼓世界里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

僵硬的鼓面在瞬间被他激活了。鼓声像密密麻麻的飞箭一样穿透了一切,震撼着村子。我看见那张鼓可怜的鼓在五爷的胯下下发出痛苦的哀鸣。五爷显然是把它玩弄于股掌之上的。五爷用他一次又一次猛烈的进攻向大家表明了他技艺的高超和超人的爆发力。这时候,我才发现五爷像我们祁家的人。罗家老汉说:“当年祁家的正德老汉就是这样打鼓的,哈哈。”

我看着五爷的鼓点,思绪万千。想当年,我的祖先,我的曾祖父就曾在这里摆开阵势击鼓,他们曾在这里与土匪决战,从他们手里夺来我年轻貌美的曾祖母,现在这块新开辟的天地,已经是一个超过了二百人的集体村子。而今,他们安在?那么我又是谁?我这个堂堂正正的祁门后人的确继承了他们的一张面孔,我承认我很像他们,但我早已只剩下了一副皮囊。一百年后,这样的我,命运注定将像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一样到处流浪,尝遍人生的每一滴眼泪。

作为和他们不同时代的人,我承认我生活幸福,但我没有理想。

在人生的价值层面上,我并不比他们幸运或高贵。而我,最大的悲哀就是不知道明天将会是什么,或者能干什么!现在,我就是这样一个人,漫无目标地在灯红酒绿的城市独自游荡。

五爷的鼓声还在继续。人们的喝彩声一浪高过一浪。村里的人这时候才对他另眼相看。我的视线一直停留在他的脸上,好久不能移开。这时候,我祖先的那一张面孔也正从我的眼前移开,以至于慢慢消失。

好多年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那么令人惊心动魄的击鼓场面。我的村子将会永远结束一个最为优秀的乡村鼓手——我的五爷——老五。

(责编:李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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